秦青的回复是在深夜抵达的。
陈默正对着一叠需要批改的作业本,台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老旧电脑的风扇声是房间里唯一的背景噪音,与他颅腔内那稳定低沉的系统嗡鸣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胃里残留着晚饭时匆忙咽下的速冻水饺带来的轻微胀感。
手机屏幕在桌面上亮起的瞬间,他的指尖微微一顿,红笔在作业本上留下一个稍重的红点。他拿起手机,解锁。
信息很长,措辞极尽克制,却依旧能从那一个个严谨的专业术语和逻辑严密的分析中,感受到屏幕那头几乎要溢出的激动。秦青没有过多追问算法的具体来源,而是精准地指出了其中几个最具突破性的思路节点,并就其实现路径和潜在的应用瓶颈提出了数个一针见血的问题。最后,他再次郑重提出,希望有机会能当面交流,甚至委婉表示,如果项目需要任何计算资源或实验支持,龙腾科技可以提供帮助。
一种微热的、带着轻微刺麻感的情绪,从胃部深处升起,顺着脊椎缓缓爬升,驱散了夜晚的寒意和疲惫。这不是单纯的兴奋,更像是一种被专业领域内顶尖力量真正“看到”和“理解”后产生的、沉甸甸的共鸣。
他放下红笔,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下面滚烫的认可。然后,他谨慎地措辞,避开了核心机密,只就秦青提出的技术问题进行了简要回应,并感谢了对方的认可,对于见面和交流的提议,则暂时婉拒,只表示项目仍在早期阶段。
回复完,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哒”的一声。房间里重新只剩下风扇的嗡鸣和他自己逐渐平复的心跳声。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些赞赏的词语。颅内的嗡鸣声似乎也变得更加平稳、有力。
但这短暂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第二天中午,食堂油腻的空气中,陈默正低头吃着没什么滋味的套餐,对面的椅子被拉开,老教授周启明端着餐盘坐了下来。
“小陈。”周教授的声音压得很低,花白的眉毛微微蹙着,他用筷子拨弄着餐盘里的青菜,却没有吃的意思。
陈默抬起头:“周教授。”
“龙腾那边……接触你了?”周教授开门见山,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忧虑。
陈默的筷子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夹起一块土豆:“嗯,打了个电话,聊了点技术问题。”
“技术问题……”周教授重复了一句,叹了口气,“秦青那小子,是我以前带过的最钻技术的一个学生,人不错,就是有点轴,认准了的东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能这么急着找你,说明你们弄出来的东西,确实戳到他痒处了。”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陈默略显疲惫却带着锐气的脸:“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东西,谁都想要。张承志那边……昨天下午,他去院长办公室待了整整一个小时。”
陈默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土豆块在嘴里变得有些干涩,难以下咽。胃里那点微热的情绪迅速冷却,沉了下去。
“院里刚下的通知,”周教授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这次‘创新杯’校赛,为了‘公平起见’,所有参赛项目的核心代码和设计图纸,赛后必须提交一份到系里备案存档,美其名曰‘积累教学资源,促进学术交流’。”
餐盘边缘的指甲,无意识地刮过光滑的瓷器表面,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吱嘎”声。陈默的指节微微泛白。备案存档?学术交流?这几乎是为巧取豪夺铺平了最后的道路!只要东西进了系里的档案柜,张承志有一万种方法能让它变成“集体智慧”的结晶,甚至是他侄子团队的“阶段性成果”。
冰冷的怒意细密地刺着胃壁,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他端起旁边的免费汤碗,喝了一大口,温吞而寡淡的汤水勉强压下了喉咙口的梗塞感。
“我知道了,谢谢您,周教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周教授看着他,摇了摇头,终是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默默吃完了自己餐盘里已经凉透的饭菜。
下午,陈默把那三个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的学生叫到了办公室。窗外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预示着晚些时候可能有一场秋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他言简意赅地传达了系里的“新规定”。话音落下的瞬间,办公室里刚刚还因为技术进步而燃烧的兴奋火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发出“嗤”的声响,几乎熄灭。
李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绷了起来。另一个男生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愤怒,像是被困住的小兽。第三个则颓然垮下了肩膀,眼神黯淡下去,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
一种混合着失望、愤怒和无力感的冰冷 silence,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只有电脑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陈默的目光扫过他们年轻而受挫的脸庞,胃里那股冰冷的怒意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变得坚硬而清晰。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
“东西,不能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至少,不能交真的。”
三个学生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
陈默转过身,窗外晦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轮廓:“他们不是要备案吗?那就给他们备一份。”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一份足够复杂、足够像那么回事、足以以假乱真,但关键参数和核心迭代逻辑完全走不通的‘备份’。”
李健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绝境中看到了唯一的一线微光,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另外两个学生也瞬间挺直了背脊,呼吸变得急促。
“可是……时间来得及吗?而且要是被看出来……”一个学生担忧地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所以要做得快,做得像。”陈默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把所有真正的核心算法和优化后的模型,进行物理隔离。不能用系里的服务器,不能用任何校园网环境下的电脑。U盘拷贝,离线操作。”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台式机上:“就用它。虽然慢,但足够安全。”这台与外界几乎断绝联系的老古董,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堡垒。
“那比赛演示怎么办?”李健急切地问。
“演示用真东西。现场效果他们无法质疑。但只要离开赛场,提交存档的,只能是那份‘特供版’。”陈默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截止日期前,准备好两份东西。一份,为了赢。另一份,为了活下去。”
任务极其艰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要求。但三个学生的眼睛里已经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带着狠厉决绝的光芒。压力像一块巨大的磨刀石,打磨着他们的意志和潜能。
接下来的时间,办公室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敲击键盘的声音变得急促而密集,草稿纸雪片般飞舞,讨论声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紧绷的能量。陈默置身其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通过系统连接传递过来的那种极限压榨下的精神亢奋、思维的高速运转以及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野蛮的创造力。
颅内的嗡鸣声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种高强度的脑力活动,变得愈发活跃和精准,如同超频的处理器,不断优化着信息的处理和反馈,偶尔甚至会在他脑中闪过一些他自己都未曾细想过的、极其刁钻的算法陷阱构造思路。
他一边指导学生完善真正的模型,一边亲自操刀,开始构思那份足以乱真的“伪核心”。这需要他对整个算法体系有着更深的理解和更反常规的拆解能力。奇妙的是,当他沉浸于此,那些过去需要苦思冥想的知识点,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梳理过一般,清晰地呈现在意识中,任他拆解、组合、扭曲。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一个关键伪参数的设计时,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短信,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陈先生,星海科技对您和您学生的才华深感钦佩,不知是否有兴趣聊一聊?我们可提供的资源,远超您的想象。”
没有落款。
陈默盯着那行字,屏幕的光映亮他毫无表情的脸。胃里那点冰冷的坚硬,似乎又被注入了一丝更深的、来自未知领域的寒意。
星海科技。
这个名字,像一条在暗处悄然游近的毒蛇,终于露出了它的信子。
他拇指悬停在删除键上,迟疑了一瞬。
最终,他没有删除,也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重新塞回裤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正为一个难题争得面红耳赤的三个学生,声音平静地开口:“这个地方的收敛条件,可以试着反向构造一个发散序列作为伪装,看起来会更合理。”
他的指尖划过屏幕上一行复杂的代码,窗外,第一滴雨重重砸在窗玻璃上,溅开一朵浑浊的水花。
雨,终于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