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奔波后,中原腹地的风已带上春柳的暖意。
李俊儒与澜涛穿过最后一道关隘时,青石板路上的残冰早被往来商队碾作湿痕,远处崂山的黛色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算来不过百里之遥。
两人拐进官道旁那座飞檐翘角的 “醉仙楼” 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春风吹得叮咚作响,檐下悬挂的酒旗 “哗啦” 展开,露出酒肆主人亲笔题写的 “醉仙楼” 三个墨字,笔画间还带着去年残雪的凉意。
酒楼内松木桌椅擦得锃亮,墙角炭盆只余微暖的灰烬。
店小二晃着白毛巾迎上来,见二人衣襟沾着西北风尘,咧嘴笑道:“两位客官里边请!刚卤好的酱牛肉配热黄酒,最解长途奔波的乏!”
他说话时,后槽牙上还沾着些许肉屑,显然是刚偷尝了后厨的新卤。
澜涛随手将行囊放下,微湿的蓝发贴在鬓角 :“来两斤熟牛肉,要带筋的,再烫壶花雕,酒里记得加姜丝。”
他看向对面的李俊儒,指尖叩了叩桌面,“李兄,如今到了中原地界,离崂山不过百里,可有打算?”
李俊儒抬手理了理微乱的发丝,指腹蹭过鬓角未褪的风尘。
他望着窗外新抽芽的垂柳,柳枝正拂过酒肆的雕花窗棂,轻声道:“既说是偷,便不能声张。全真教避世百年,九转还魂丹是否尚存未可知,若暴露身份,只怕未近山门便被当作外敌。”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得想办法混进去。”
“混?” 澜涛挑眉,“全真教门禁森严,哪是说混就能混的?”
话音未落,店门 “吱呀” 推开,三股春风卷着门外的柳絮涌入。
为首灰袍老头须发皆白,腰间悬柄木剑,剑鞘上刻着模糊的云纹,显然年代久远。
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子穿月白道袍,面如冠玉却眉宇倨傲,神情似乎不把所有人放在眼中;女子梳双丫髻,鹅黄裙角沾着新摘的野蔷薇花瓣,发间的珊瑚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谢道长!” 店小二的嗓门陡然拔高,震得梁上悬挂的腊肉都晃了晃。
后厨胖掌柜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快步跑出,满脸褶子笑成核桃:““谢道长,您老可算来了!上月您给犬子开的‘安神散’,吃了第二日就不咳了,夜里睡得跟小猪似的!真是活菩萨!”
灰袍老头捋须含笑,声如温玉碾过青石:“不过是寻常药材,掌柜客气了。” 他目光扫过满堂食客,摆手止住掌柜引往雅间的动作,“不必麻烦,大堂寻张空桌便好。”
“那哪行!” 掌柜搓着油乎乎的手,“道长稍坐,我这就叫后厨上糖醋鲤鱼、葱烧海参!”
“不必破费。” 老头按住掌柜的手,指节上的老茧磨得掌柜手背生疼,“三碗阳春面,一碟凉拌菠菜,再来两斤素火烧足矣。”
他转身时,李俊儒留意到他道袍下摆缝着细密的补丁,针脚整齐得如同丈量过一般,显然是常年自己缝补。
三人在邻桌落座时,女子好奇地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行人,年轻男子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扫过邻桌食客时,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唯有老头面带微笑,周身透着稳重,眼角在接受掌柜道谢时掠过一丝极淡的自豪。
“李兄,你是觉得……” 澜涛压低声音,目光落在老头腰间的木剑上。
李俊儒淡淡颔首,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的豁口。
他见过太多江湖人,这老头的稳重下藏着对自身修为的自信,年轻男子的倨傲像极了久居上位者的习惯,唯有那女子转动的眼珠里满是未谙世事的天真,不似作伪。
正思忖间,老板娘端着两盘阳春面走来,碗里的葱花切得细如发丝,面条根根分明地卧在清汤里。
“谢道长慢用。” 她赔着笑,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这次下山,可是为了十年一度的收徒大事?”
老头夹起一筷子面条,笑道:“正是。我全真教十年一开山门收徒,此次下山,便是为寻些根骨清奇的可塑之才。” 他说话时,面条上的油花在汤面上漾开圈圈涟漪。
“哎哟!” 老板娘拍手笑道,戒指上的假红宝石在烛火下闪烁,“若我家小子有这福气,就是砸锅卖铁也得送进去!道长您可得多费心,收些好苗子,将来光大道门!”
老板娘走后,三人开始吃着阳春面。
邻桌突然传来洪亮的笑骂声。七八条汉子围坐一桌,酒壶碗筷摆得杂乱,显然已喝了不少。
“要说琉球岛那一战,还得是春秋殿!” 络腮胡大汉拍着桌子,震得碗里的酒液溅出三寸高,“儒帅单手破了东瀛十面埋伏!还有那欲灭尊者郭君铱,一剑下去,富士山巅的积雪都化了半边,斩了剑圣上杉重光,嘿!那才叫天神下凡!”
“这话可不对,” 精瘦汉子晃着酒壶,壶嘴滴下的酒液在桌布上洇出暗痕,“我武当张纯阳道长也不差!以一敌二,大战两个东瀛老牌武圣,整整五十回合没落下风!武当派,那可是道教正统,从张三丰祖师爷那会儿就是武林泰山北斗,底蕴多深厚……”
“可不是嘛!” 塌鼻子汉子连忙接话,油腻的头发贴在额角,“我跟你们说,黎兄弟可是武当山下来的高徒,亲耳听过张纯阳道长讲道!” 他说话时,胳膊肘撞翻了旁边的醋壶。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却频频瞟向居中的宝蓝儒衫男子。
此人腰间玉佩成色极佳,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显然是被奉承的主角。
塌鼻子汉子突然举杯,酒液洒了一半在袖子上:“我这好兄弟黎兄弟,可是从武当山远道而来做客的!千里迢迢到咱们这小地方,今日特地叫兄弟们出来认识认识,都敞亮点,别给咱本地丢人!”
“黎兄弟大驾光临,真是我等三生有幸!”
“武当高人啊,快给我们讲讲山上的仙鹤是不是真会听经?”
“张纯阳道长那手‘两仪剑法’,黎兄弟肯定亲眼见过吧?”
奉承声浪般此起彼伏,邻桌食客都侧耳倾听。
黎姓男子连说 “过奖过奖,不过是下山历练,路过此地叨扰各位”,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嘴角咧得快到耳根,连眼角的细纹都笑了出来,得意神色从眉梢眼角溢出来,像泼翻的蜜罐,怎么也藏不住。
“呵。”
一声冷嗤如冰棱落地,穿透了喧闹的酒肆。
众人循声望去,邻桌的月白道袍男子放下筷子,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目光扫过黎姓男子,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不屑:“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世人皆知琉球岛一战全靠春秋殿力挽狂澜,武当派不过派了个后辈撑场面,与你何干?还道教正统,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滚油锅里,满桌酒客瞬间安静得能听见梁上燕子的呢喃。
黎姓男子的脸 “腾” 地涨红,从脖颈红到耳根,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玉杯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