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虚下院在青岚峰立稳山门的那日,暮川洲的风向就悄悄变了。
最先闻风而动的,是那些年轻人。
消息一出,不过半月,暮川洲几座大城、坊市的酒楼茶肆里,几乎隔几句就要提到“玄虚”二字。
“听说了没,玄虚下院第一批外门名额,要在暮川洲内部选拔。”
“那还用说,肯定都落在那几家大宗门头上,我们这些小宗门弟子,也就是听个响。”
“可人家说了,看重的是阵道天赋,又不只看出身。”
“就凭你在阵盘上画个聚灵小阵都要抖三下手?”
几句对话,夹杂着羡慕与自嘲,很快在熙攘人声中散开。
在更高一层的圈子里,谈话内容就完全不同了。
暮川洲北部,黑煞宗主峰。
黑阎坐于主座,指节轻轻叩在扶手上。
大殿中安静得有些压抑,几名黑煞长老各自坐在下首,神色不一。
“大势如此,挡是不可能挡的。”
黑阎开口,声音浑厚。
“玄虚下院若真只收阵道弟子,对咱们这些主修杀伐之道的宗门,短期影响未必太大。”
他目光扫过众人。
“可别忘了,阵道是基础。”
一名长老不服气道:“宗主是担心,将来连护山大阵都要看玄虚脸色?”
黑阎摇头。
“护山大阵倒还好说。”
他淡淡道,“我更担心,是人心。”
“年轻一辈谁不想飞上高枝?玄虚下院挂着一块通往仙域的牌子,将来咱们宗门里,必然有人动心。”
他没有提“叛出”二字,却让在座几位长老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宗主之意……”
另一名长老凝重开口,“是要提前定个规矩?”
黑阎没立刻答,而是看向坐在一侧的客位虚影。
那道虚影并非黑煞中人,而是一缕念尘化身,隐约有界主气息在其之后显现。
黑阎向那虚影略略一拱手。
“界主之前传了话,说玄虚下院弟子选拔,会以界内功绩、对九天十地之贡献为重要依据之一。”
他声音压得很低。
“换句话说,谁想踏上那条路,就得先把脸正过来。”
念尘虚影静静听着,并未多言。
黑阎继续道:“我黑煞这些年砍得够多,该收一收的时候,也得收一收。”
他瞥了众长老一眼。
“从今日起,宗门弟子若有资格角逐玄虚名额,必须先立界内功。”
他一字一顿,“这功,不是杀了多少人,而是守住多少。”
“你们回去传我的令,谁要是想一边借玄虚的名头,一边干以前那种灭城屠族的勾当,就先问问我的刀同不同意。”
大殿内一阵沉默。
半晌,有长老低声应道:“是。”
念尘虚影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番话,早在林玄安排下界忠诚机制时,便已预想到。
他没有强硬在所有宗门头顶压一个“不得行杀”的死令,而是借玄虚下院这块牌子,将“想上去”的欲望,拴在“愿意为界出力”的链子上。
想成仙,先别把自己界面砸得稀巴烂。
这是最简单的一层因果,却比任何禁令都有效。
同一时间,暮川洲南部,澜水宗议事大厅内。
大厅内座无虚席。
除了澜水宗几位长老外,还有附近数家中小宗门宗主与代表,甚至连一向高傲的云壁派,也派了位金丹长老前来旁听。
苏澜坐在首座,面前摆着一只玉简。
玉简内,是不久前由界主殿下发的《玄虚下院入选推举指南》。
“诸位。”
苏澜环视一圈,缓缓开口。
“界主殿那边已定下规矩,九天十地各洲各界,凡有欲入玄虚下院者,需先由本界宗门推举,再由界域功绩台与玄虚下院共同审核。”
“所以,这第一层门槛,在我们这些人手上。”
云壁派那位长老冷笑。
“听起来冠冕堂皇,说白了,不还是要看谁跟界主亲?”
苏澜笑而不语,只将玉简往前一推。
“推举之权在我们手,审核之权却不在。”
他淡淡道,“界主殿设了功绩台,各宗门、散修,只要为界出力——镇压灵潮、平定祸乱、开辟新的安全灵脉路线,皆可记录在案。”
“玄虚下院在审核名额时,会优先参照此台。”
大厅内一时静了下来。
一名小宗门宗主忍不住问:“那我们这些宗门的面子,还算不算数?”
苏澜看了他一眼。
“你若真觉得自己面子大,可以试试推一个从不出山、不做半件界内事的弟子,看玄虚要不要。”
他话不重,却把界主殿此次制度的关键点敲得很清楚。
玄虚的牌面,对九天十地来说,是巨大的诱惑。
林玄要做的,就是借这块牌,把原本散乱的人心往“界”上捋一捋,让“为界出力”这件事,从耗费变成本钱。
大殿角落里,一缕念尘悄悄融进一只玉壶。
壶中茶水微微波动,波纹形状与远在界主殿内那座庞大的念尘中枢轻轻叠合。
林玄在本源之地,看着九天十地无数角落中的舆论与动向,界面数据在他身前的光幕上缓缓变化。
凡人中关于“玄虚”的议论,他让念尘适度放大,对那些刻意鼓吹“投靠玄虚便可脱离界主束缚”的言论,则不动声色压权重。
修行界论坛上,念尘更是有意识地推送几篇“界主为争取玄虚名额与资源,多次与仙域交涉”的消息。
这些消息并非全然虚构。
巡天司会谈那边,本就有林玄留下的痕迹;仙域内部关于玄虚下界的几次讨论,他也通过监天钉获取了部分回流,再由念尘筛选,用凡界听得懂的方式呈现出来。
“玄虚下院,是界主为本界争来的。”
这句话,被无数次提起。
在人族城池的茶馆里,在妖族化形聚居的山谷里,甚至在某些魔修隐秘据点的私语中,都有类似的说法。
久而久之,“加入玄虚下院”这件事,在九天十地内部,被悄悄与“站在界这一边”绑在了一起。
玄虚那边,并非毫无察觉。
青岚峰山门内,一座临时会议室中。
几名玄虚执事围着一面阵光幕,正在翻看念尘捕捉到的种种舆论片段。
“九天十地这个念尘网络,是界主自创?”
一名执事有些惊讶。
“比不少凡界的消息体系要强。”
“也正因为如此,舆论容易被引导。”
另一人笑着接话。
“界主似乎很善于利用我们的名头。”
言澜坐在主位,指尖轻敲椅沿,目光淡淡扫过光幕。
“借势是正常之举。”
他说,“我们下界设院,本就是要利用本界既有体系,硬生生种一棵树在荒地里,反倒费力。”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流烟。
“界主引导舆论,把部分人心系在‘界’上,对我们有利无害。”
流烟点头。
“至少不用担心一夜之间全界扑过来跪求入玄虚。”
她看了眼那些舆论片段,嘴角微微勾起。
“倒是这个念尘系统,本身有点意思。”
“以凡界灵脉为骨,用细微神念为线,织成一张遍布界内的网。虽然粗糙,却有雏形。”
言澜笑了一下。
“你若有兴趣,让下院阵师多接触接触。”
他看向光幕最后一页上显示的几则消息。
“这些都是界主刻意放的。”
“将来我们挑人,会不自觉往这些‘忠诚度高’的方向偏。”
旁边一名年轻执事忍不住道:“师叔,这样不等于被界主利用了一把?”
言澜摇头。
“对我们来说,有两类人是最合适的。”
他缓缓道,“天赋尚可,对本界有归属感,却又愿意接受仙域体系的那一类。”
“最怕的,是既对仙域不服,又对本界无所谓,只把所有人当棋子的那种。”
他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笑意。
“界主愿意帮我们筛掉后一种人,对玄虚来说,是好事。”
这番话,落在一旁念尘落脚的石缝里,又被悄悄带回九天十地本源。
林玄看着这段对话,心中对玄虚态度又多了一层把握。
玄虚并非那种一味强压的掠夺宗门。
至少就现阶段而言,他们愿意与九天十地界主形成某种“各取所需”的关系。
而这种关系,正是他想要的。
玄虚开始在九天十地广范围内挂出招生条件。
除了暮川洲,北寒境、中州、荒域等地,也都出现了玄虚下院驻点的临时告示。
告示内容看起来简单:
年岁不得过某线,修为在某范围内,须具备一定阵道、符纹感知力;最好能提供过往布阵、破阵经历,经所在宗门或所在城池守备推荐。
最后一条,是“曾参与界内重大事务者优先”。
这“重大事务”的具体定义,交给了界主殿下属的功绩台。
念尘网络在此刻真正显出威力。
过去数百年间,九天十地各地大小灵潮、妖兽暴动、邪修祸乱,以及无数修士前往荒域、归墟外围执行任务的记录,被一点点整理归类。
那些曾经被默默掩埋在某个角落的名字,此刻第一次以“候选人”的身份,被摆上光幕。
界主殿前,光幕一层层翻转。
林玄坐在殿内高座之上,目光扫过这些名字。
他并不打算亲自钦点谁能上谁不能上。
那样太引人注目。
他做的是在功绩台的算法之上,做一些细节上的调整。
某些曾在关键时刻选择站在“界”一方的修士,他刻意让其功绩数值略略高出一线。
某些天赋出众却心性偏激、行事极端者,他则悄悄压低几个权重,让他们在玄虚筛选时自然落后半步。
这种调整并不大,放在庞大的数据流中,不过是轻轻拧了几下阀门。
可对最终结果而言,却足以让玄虚下院第一批弟子名单,整体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倾斜。
玄虚那边并非盲选。
言澜与几名执事、阵师一同在仙台的议室内,对着一面面光幕,与界主殿的功绩台进行交叉比对。
“此人。”
流烟指着其中一栏,“曾在荒域抵御凶兽潮时布下防阵,救下三个小城。其后又在北寒境协助修复过一处灵脉。”
“阵道天赋中上,心性尚可。”
言澜点头。
“可列入预备。”
另一名执事指着另一人名。
“这位阵道天赋极高,十四岁布下的小聚灵阵就能与同龄人拉开一个境界,后在宗门大比中靠布阵击败同境界高手数次。”
流烟看了看功绩台那边的数据。
“可此人为争灵矿,参与过屠村。”
“且屠的是本界凡人。”
言澜目光一凝。
“删。”
他说得干脆。
那名执事愣了一下,随即闭嘴。
功绩台那边,记录这一行的光幕微微一闪,那人的名字从玄虚下院候补名单中退下去。
不论是玄虚还是界主殿,都在为这份名单不断打磨。
七七四十九日下来,九天十地各地关于“谁会被玄虚看中”的议论,几乎要把天翻穿了。
而在这一切喧嚣之下,林玄始终保持着一层冷静的观测。
他看的是更宏观的曲线。
修士数量结构,因玄虚下院招生而产生细微偏移;
凡人对修行界的态度,在一层层“界主争取资源”的宣传下,略略改变;
原本散修云集的灰色地带,有一部分因为“功绩台”的存在,开始主动靠拢一些能为界内事务出力的任务;
而那些被他标记为“潜在隐患”的区域,一旦玄虚之风过分吹入,他便悄悄让念尘放出一些“玄虚筛选过严”“入下院不如扎实修行”的言论,略略泄泄气。
他要的不是一夜之间九天十地人人狂热,而是让这股浪潮有节奏、有层次。
太猛,会冲垮原有秩序,留下太多死角。
太弱,则浪费了天赐的筹码。
终于,在玄虚下院布阵完成、基础教学体系搭好之后的第三个月,一纸名册,自青岚峰仙台缓缓飞出。
那是一卷长长的金色光简。
光简自身并不显眼,却在展开的瞬间化作无数投影,落在九天十地各大城池、宗门、坊市的上空。
凡是修为达到一定层次的修士,只要稍稍抬头,便能看到那一道道光影上跃动的名字。
“第一批玄虚下院外门预备弟子名单……”
有人喃喃念出标题,声音里全是紧张。
名字一个接一个掠过。
来自暮川洲的阵道少年,来自北寒境的散修阵师,甚至还有一名出身荒域、曾在无数险地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女修。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玄虚与界主殿共同筛选的结果。
澜水宗内,苏澜与韩霖等人站在宗门广场上,看着光幕缓缓滚动。
当看到“澜水宗内门弟子柳青”四个字时,宗门广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柳青站在人群中,脸涨得通红。
她不过二十出头,天赋不算顶尖,只是自小对阵道极感兴趣,喜欢在宗门护山阵边上琢磨阵纹,有几次在灵潮时布下小阵护住凡人村落,这才在功绩台上攒出了一点数字。
谁也没想到,她竟能挤进玄虚目光。
苏澜笑着拍了拍她肩膀,却没有说太多。
只是留心看了一眼光幕末尾那行小字。
——本界功绩台评语:此人惜命守人,阵道尚有长路,可托以守。
黑煞宗内,有弟子满脸期待地抬头看光幕。
随着名字一个个掠过,他们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下来。
这一批名单里,竟没有一个黑煞弟子。
有人暗暗握拳,有不忿,有羞恼。
黑阎站在主峰巅上,负手看着远处天空。
他早已从界主殿那边拿到内部名单,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只是看着山下那些弟子复杂的神色,他淡淡道:“看到了没。”
“玄虚要的,不只是会杀人的。”
“你们谁真想往上走,就先把脚下站稳。”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名册掠过一界界高空。
中州某座城池内,一位衣衫质朴的青年,抬头望着光幕上掠过的名字,正感慨自己终究与这种机缘无缘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陈牧——中州城防阵值守修士,入选玄虚下院外门预备弟子。”
青光一闪,他的名字在光幕上停留了一瞬。
陈牧愣在原地,旁边几个平日一同值守城防阵的同伴先是一阵安静,随即爆出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你也行?”
“平日里你不就是守阵、修阵,除了城墙哪儿也不去?”
“原来这样的也有机会……”
陈牧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会被选上。
自打筑基之后,他就被分配到城防阵上值守,十余年如一日。
别人外出历练,他守阵。
别人争夺灵矿,他守阵。
别人去荒域拼命,他还是守阵。
他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在城墙上耗一辈子。
功绩台上线后,倒是有人来问过他几次是否要出去立功,他每一次都摇头。
他不是胆小,只是很清楚自己的性子——不擅冒险,擅长的是把眼前的阵纹一遍遍推演到极致。
没想到,玄虚竟然会从功绩台上把他这样的名字挑出来。
光幕上,那行小字同样映入眼帘。
——本界功绩台评语:此人性稳守重,十年如一日维护中州城防阵,曾三次提前预判阵眼松动,避免城防失陷,可托以枢。
这一刻,不止陈牧,连许多看着名单的散修都愣住了。
原来,不必个个都是杀出血路的“天骄”,守也可以入玄虚。
这份名单,对九天十地的震动,比任何宣传都更实际。
九天十地本源深处,本源光海上方同样悬着一面光幕。
林玄目光扫过名单,落在其中几处经过他权重微调才显现出来的名字上,心中略略标记。
除此之外,他真正停留的,是最末尾那一小段。
玄虚下院最后留出了几名“特殊观察弟子”的位置。
这些名字不在公开名单上,只在玄虚内部和界主殿之间流转。
其中,有一个名字,看起来极为普通。
出身荒域某小势力,散修背景,几番迁徙。
功绩台上记录的功绩不显眼,只是在几次灵潮中出手协助过阵道师稳定阵基。
阵道天赋评估一栏,只写着一句“感知敏锐,结构感尚佳”。
若非刻意去看,很难把这名字与任何特殊联系起来。
林玄对着这名字看了片刻,唇角略略一动。
他并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伸手在本源光幕上一点。
九天十地某处不起眼的小城内,一间窄小的院落里,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正坐在案前,摊开着手中的破旧阵图,眉头紧锁。
他名叫秦殊。
是林玄在多年前便通过念尘,以极其隐蔽的方式扶持出来的一个身份。
他的父母、他的宗门、他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看似都和普通修士无异。
只有在某些极端危险的关口,他展现出来的那一点点“运气”,显得与他的修为不太相称。
这一切都被林玄控制在一个极小的幅度之内。
此刻,玄虚内部名单上出现的,正是这个名字。
院中忽有青光一闪,一枚印着玄虚下院小印的玉简自空中落下,稳稳停在秦殊面前。
秦殊愣了愣,下意识抬头望天,随即伸手接住。
指尖触碰那枚玉简的瞬间,一连串关于玄虚下院、青岚峰、初试安排的信息涌入识海。
他许久没有说话,只握着玉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
远在本源之地,林玄看着这一幕,向一旁的一缕念尘淡淡吩咐。
“启动秦殊这一线的预案。”
念尘微微一颤,仿佛领命。
九天十地上空,光幕上的名字仍在滚动,欢呼与惋惜此起彼伏。
没人注意到,在那一连串耀眼与平凡之中,有一个名字,正悄悄从普通的行列中迈出一步,走向玄虚下院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