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这里是某处不对外的、环境清幽的疗养院。
孙文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身上穿着柔软的棉质病号服,手里捧着一本《汉代丧葬制度研究》,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他的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书页那些熟悉的插图和术语上,思绪却早已飘远。
三个月了。
距离他被从那座地狱般的汉墓里救出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身体上的虚弱和轻伤早已恢复,甚至比下去之前还要胖了一些——规律的作息、营养的膳食、远离野外工作的压力。
但孙文杰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座黑暗的地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经常会做噩梦。
梦里,壁画上那些祥云仙鹤会扭曲成狰狞的鬼脸,空洞的眼睛流下黑色的血泪;耳室里那些珍贵的青铜器会发出刺耳的、蛊惑人心的低语;堆积如山的玉器中会突然伸出惨白的手,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而最常出现的,是那片无边无际的殉葬坑,无数白骨挣扎着从坑底爬起,用空洞的眼窝沉默地注视着他,冰冷刺骨的怨气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窒息……
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需要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确认自己身处安全明亮的现代房间,才能慢慢平复下来。
疗养院的心理医生很专业,也很耐心。他们用各种方法引导他倾诉,试图帮他梳理那段恐怖的记忆,减轻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影响。孙文杰很配合,他详细描述了墓道的结构、壁画的细节、陪葬品的种类……这些都是他作为考古学者的本能。
但有些东西,他始终无法,也不敢详细描述。
比如,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冰冷得如同毒蛇爬过后背。
比如,那铜铃声中蕴含的、能让人发狂的诡异力量。
比如,陈铭、李教授他们精神失常后那扭曲的表情和疯狂的眼神。
比如,那些如同活物般蠕动、能穿透一切、吞噬生命的黑色“影子”。
比如,那口窨子木棺椁散发出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和……里面传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心跳声。
这些超出了考古学范畴、甚至超出了现代科学认知的东西,他往往语焉不详,或者用“产生了集体幻觉”、“极度恐惧下的心理投射”等理由含糊带过。他知道医生未必相信,但他们似乎也得到了某种指示,并不深究。
他偶尔会想起吴邪、胖子和张起灵。
想到吴邪,那个看起来比自己年轻不少,却异常沉稳冷静的年轻人。
他记得吴邪在墓道里分析壁画和机关时的敏锐,记得他阻止张起灵放血时那不容置疑的强硬,记得他在主墓室高台上,试图用自己的血封印棺椁时的决绝,更记得最后他下令焚毁一切时,眼中那混合着疯狂与理智的光芒。
那不是一个普通古董商该有的眼神和魄力。
想到王胖子,那个看似粗俗贪财的胖子,却在关键时刻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义气。
他记得胖子顶住断龙石时涨红的脸和嘶吼,记得他在冰冷河水中奋力拖拽同伴的吃力身影。
他的插科打诨,在那种极端环境下,竟成了缓解恐惧的良药。
而张起灵……想到那个沉默寡言、身手如同鬼魅的男人,孙文杰的心绪更加复杂。那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
他的强大,他的冷静,他那匪夷所思的血液……都指向一个孙文杰毕生所学无法触及的神秘领域。
他甚至一度因为恐惧而误解、指控过他,现在想来,只剩下羞愧和后怕。
如果没有张起灵,他们所有人,恐怕早就成了那墓穴的一部分。
是这三个人,硬生生把他们这些濒死之人,从鬼门关里拖了出来。
疗养院的生活平静而规律。除了心理疏导,他也有一定的自由活动空间,甚至可以接触到一些经过筛选的学术期刊。
但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纯粹地沉浸在考古学的世界里了。
每当看到那些精美的汉代器物图片,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墓室里那些在邪异阵法中闪烁着不祥光芒的陪葬品;看到关于升仙思想的论述,他想到的是溧阳侯那扭曲的长生执念和最终酿成的恐怖恶果。
他毕生追求的“发现历史”、“还原真相”,在经历了那座墓穴之后,显得如此苍白和……危险。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有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或许本身就带着诅咒,根本不应该被惊扰。
他手臂上,之前那若隐若现的黑色纹路已经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医生检查后也说一切正常。
但他偶尔在深夜独自一人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抚摸那片皮肤,总觉得有一种冰冷的残留感,如同被毒蛇凝视过后留下的印记。
有一天,疗养院的负责人,一位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找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谈话的内容关乎他的未来。
“孙教授,您的身体和心理评估基本稳定。考虑到您在此次……特殊事件中的经历,以及您所掌握的某些敏感信息,我们为您准备了几个选择。”负责人语气平和,“您可以继续留在体系内,从事一些文献整理或内部教学工作,环境相对单纯安全。或者,如果您希望彻底换个环境,我们可以为您安排新的身份,在另一个城市,甚至另一个国家,开始新的生活,从事您喜欢的考古或历史研究,当然,需要避开某些特定的领域和时期。”
孙文杰沉默了很久。
彻底告别过去吗?告别他奋斗了大半辈子的研究所,告别那些熟悉的同事和学生,告别他曾经视若生命的田野考古?
他看向窗外,阳光下的庭院绿草如茵,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散步,表情平静。这里很安全,与那座黑暗的墓穴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下面的同仁和学生,想起了陈铭最后那绝望的惨叫,想起了小陆那具干瘪的尸体……
最终,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种经历巨大创伤后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异样的坚定。
“我选择……留下来。”他声音有些沙哑,“还是做我的老本行吧。不过,我想申请调到文献部门或者博物馆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有些真相,或许就应该永远埋在地下。我们能做的,是守护好已经出土的文明,而不是……一味地去惊扰那些不该被打扰的沉睡者。”
负责人看着他,似乎理解了他眼神中的复杂情绪,点了点头:“好的,孙教授,我们尊重您的选择。相关手续我们会尽快办理。”
谈话结束后,孙文杰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笔记本,翻到空白页,拿起笔,犹豫了片刻,开始写下一些零碎的词句:
“溧阳侯戢……执念……长生……邪阵……影……能量聚合……窫窳……”
“吴邪……王胖子……张起灵……”
“守护……而非发掘……”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在梳理一段不堪回首却又无法磨灭的记忆,也像是在为自己的未来,重新划定一条界限。
他知道,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真正摆脱那座汉墓带来的阴影。那些噩梦,那些恐惧,可能会伴随他很久,甚至一生。
但他选择了面对,用一种更谨慎、更敬畏的方式,继续与他所热爱的历史打交道。
只是,他再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单纯地为了一个“重大发现”而热血沸腾、不顾一切了。
有些代价,他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
那代价,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