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冷宫斑驳的朱墙上,将那一道道裂痕晕染成狰狞的脉络。沈醉立在廊下,玄色衣袍被穿堂风掀起边角,像极了欲噬人的夜枭翅膀。他指尖捻着半片枯叶,那叶片边缘早已蜷曲焦黑,是昨夜那场无名野火留下的痕迹——就像这深宫里的许多事,烧过之后只剩灰烬,连烟都懒得留一缕。
“沈公子又来送药了?”
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嘶哑。沈醉抬眼,见竹影摇晃中,青禾正扶着淑妃往窗边挪。少女今日换了身月白襦裙,裙摆沾着些青苔印子,想来是方才在院角那丛半死的兰草边忙活过。而淑妃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锦衾,原本乌亮的青丝此刻像蒙尘的蛛网,贴在蜡黄的颊边,唯有那双眼睛,还残存着几分昔日凤仪,只是此刻正望着青禾的背影,柔得能滴出水来。
沈醉推门而入时,药碗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响。他没应声,只将药汁往淑妃面前推了推。琥珀色的药汤里浮着几粒参片,是他今早让暗卫从御药房“借”来的野山参,年份足得能让太医院那群老狐狸心疼到跳脚——他做事向来如此,要么不动,要动便要精准戳中要害,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
“青禾这丫头,今早天没亮就去后山挖蒲公英。”淑妃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说书上写着那东西能败火,非要给我煎水喝。你瞧她手背上的划痕,定是被荆棘勾的。”
沈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青禾正蹲在墙角收拾药渣,右手背上果然有几道淡红的印子,像新绽的桃花,只是生错了地方。少女似是察觉到视线,慌忙将手往身后藏,脸颊泛起薄红,倒比院角那株勉强抽出嫩芽的海棠还要鲜活几分。
“沈公子莫怪,”青禾嗫嚅着开口,手指无意识绞着裙角,“我、我就是觉得娘娘总喝苦药不好,蒲公英水是甜的……”
沈醉挑眉,目光在她手背的划痕与那碗尚冒着热气的蒲公英水之间转了一圈。他见过太多人在这深宫里挣扎,为权为利,为苟活,像青禾这样,捧着一颗真心不计回报的,倒像是误坠泥沼的星辰,亮得有些扎眼。他忽然想起三日前,这丫头也是这样,顶着被禁军盘问的风险,偷偷把自己藏的半块桂花糕塞给了缩在墙角的老太监——那太监后来没活过当晚,被发现时手里还攥着那块已经发硬的糕点。
“心善是好事,”沈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指尖在药碗边缘轻轻敲击着,“但这宫里,善心有时候是催命符。”
青禾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小声道:“可娘娘对我好啊。刚进宫时我被其他宫女欺负,是娘娘把我调到身边的。她还教我认字,给我讲宫外的故事……”她说着,忽然抬头看向淑妃,眼睛亮晶晶的,“娘娘说,等出去了,要带我们去江南看桃花呢。”
淑妃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只剩一片化不开的苍凉。她抬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青禾的发顶,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傻孩子,这宫墙哪是说出去就能出去的。”
沈醉端起药碗,用银簪搅了搅,药香里混着一丝极淡的杏仁味——不是毒药,却比毒药更磨人。这种慢性药,不会立刻取人性命,只会一点点耗干人的精气神,就像温水煮青蛙,到死都察觉不到疼。他不动声色地将银簪收回袖中,金属尖端还残留着药汁的凉意,像极了某些人藏在笑里的刀。
“今日的药,比往日多了一味当归。”淑妃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沈醉脸上,带着几分探究,“沈公子费心了。”
沈醉不置可否。当归活血,于她这沉疴缠身的身子本是不宜,但他偏要加——有些病,就得用猛药。就像有些局,不破不立。他瞥了眼窗外,暮色正浓,宫墙上的巡逻禁军脚步声由远及近,甲胄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还有三日,便是百官朝会。”沈醉忽然道,声音压得很低,“到时候会很热闹。”
淑妃的手指猛地收紧,锦衾被攥出几道褶皱。她看向沈醉,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随即是了然,最后归于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海面:“热闹好啊,热闹了,就没人会注意我们这冷宫里的枯枝败叶了。”
青禾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气氛忽然变得凝重,便起身想去添些炭火。刚走到门口,就被淑妃叫住:“青禾,过来。”
少女依言走到榻前,淑妃拉住她的手,掌心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这镯子,你戴着吧。”淑妃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那玉色暗沉,布满细小的裂纹,显然不是什么名贵物件,“是我刚入宫时,我娘给我的,说能保平安。”
青禾连忙摆手:“娘娘,这太贵重了……”
“拿着。”淑妃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将玉镯塞进她手里,“你是个好孩子,该有好报的。不像我……”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沈醉,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沈公子,你说对吗?”
沈醉看着那只躺在青禾掌心的玉镯,忽然想起自己行囊里的半块玉佩。那是多年前一个雪夜,一个女子塞给他的,说能辟邪。后来那女子死在他面前,胸口插着他亲手送的匕首——有些东西,所谓的平安符,不过是用来骗自己的念想罢了。
“命由己造,”沈醉淡淡道,“符再好,挡不住人心。”
淑妃笑了,这次的笑意真切了些,带着几分自嘲:“是啊,挡不住人心……当年先皇给我描眉时,也说过会护我一世安稳。结果呢?”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青禾慌忙拍着她的背,眼眶急得发红。
咳了许久,淑妃才缓过气,脸色白得像纸。她看向青禾,眼神里满是不舍,又转向沈醉,低声道:“沈公子,青禾这孩子……就拜托你多照看一二。”
沈醉没答应,也没拒绝。在这宫里,承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从不轻易许人。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玄色衣料上落了几粒灰尘,是这冷宫独有的气息。“药凉了。”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里面的低泣与叹息隔绝在外。沈醉站在廊下,抬头看向天边。残阳已尽,新月如钩,像极了淬了毒的弯刀,悬在黛色的天幕上。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下,已是三更天了。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青禾追了出来,手里还攥着那只玉镯,脸颊通红,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沈公子!”
沈醉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娘娘说……说您和我一样,都是心里装着光的人。”青禾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很认真,“她说,这样的人,不该被黑暗困住。”
沈醉怔了怔。他见过太多人评价自己,冷酷、阴狠、不择手段,却从未有人说他“心里装着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沾过血,染过毒,拧断过无数人的脖颈,哪里有半分光?倒是眼前这丫头,眼睛里的光快要溢出来了,像极了他年少时在故乡见过的萤火虫,明明灭灭,却执拗地不肯熄灭。
“你娘娘……”沈醉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她看错了。”
青禾却摇头,把玉镯往他面前递了递:“娘娘还说,若是将来有机会离开这里,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她说这玉镯虽不名贵,但能提醒您,这世上总有值得守护的东西。”
沈醉看着那只布满裂纹的玉镯,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他别过脸,看向冷宫深处那棵老槐树,树影婆娑,像张牙舞爪的鬼影。“我不需要。”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去,玄色衣袍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青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手里的玉镯凉得刺骨。她低头,轻轻摩挲着玉镯上的裂纹,忽然想起淑妃刚才在她耳边说的话:“那孩子心里苦,比谁都苦。你若能帮他,便帮一把吧。他和沈将军……终究是不一样的。”
沈将军是谁?青禾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总是冷着脸的沈公子,刚才转身时,耳尖似乎有些发红。
冷宫深处,淑妃独自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新月,喃喃自语:“阿澈,你说的对,这孩子像你,外冷内热。只是他比你更狠,也更苦……”她抬手,对着月亮虚虚一拜,“若真有神灵,便保佑他们吧。一个心善如璞玉,一个性烈似烈火,或许……或许能撞出些不一样的将来呢。”
夜风穿过窗棂,卷起地上的药渣,像无数细碎的叹息。远处的更鼓声再次响起,四更天了。离那场注定要搅动风云的朝会,又近了一步。而这冷宫里的两句低语,两分心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看似微不足道,却已悄然漾开了圈圈涟漪,谁也不知道,这涟漪最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沈醉的身影已消失在宫道尽头,他袖中的银簪依旧冰凉,只是不知何时,指尖多了一片青禾方才掉落的蒲公英绒毛,风一吹,便悠悠地飘向了夜空,像一颗不知归处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