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青云山庄的演武场上。沈醉负手立于场中,玄色衣袍被猎猎晚风掀起边角,露出腰间那柄缠着暗色布条的长剑。他眸光微垂,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上——指节处的薄茧又厚了几分,虎口新添的细小伤痕还泛着淡红,却已在日复一日的挥剑中结了层浅痂。
演武场边缘的青石阶上,少女抱着一叠干净的布巾,鼻尖沾了点灰,眼睛却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星子。她看了三个时辰,从晨露未曦到暮色四合,沈醉的身影在练武场中央辗转腾挪,时而如孤狼般迅猛,剑光划破空气时带着呜咽般的锐啸;时而又如寒潭般沉静,剑尖悬在半空纹丝不动,只余衣袂拂过地面的轻响。
“沈大哥的剑,好像和昨日不一样了。”少女小声嘀咕,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布巾。她不懂什么招式章法,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今日沈醉的每一剑都像是活了过来,带着种说不出的韵律——明明招招狠戾,偏又透着股近乎诗意的流畅,仿佛不是在练剑,而是在描摹一场无声的厮杀。
沈醉对此毫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体内那股翻涌的气流中。三日前在断魂崖底误食的那株血色灵草,此刻正化作源源不断的热流,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原本滞涩的玄关竟如冰雪消融般一一贯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五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能听见百米外树叶飘落的声音,能嗅到风中夹杂的泥土腥气,甚至能看清少女睫毛上沾着的细小尘埃。
“嗤——”
长剑陡然出鞘,带起一道冷冽的弧光。这一剑比先前任何一剑都要快,快到只留下一道残影,却又精准得可怕——剑尖擦着场边那棵百年古松的树干掠过,削下的不是树皮,而是松针尖端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露珠。
露珠坠落在地,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就在此时,沈醉忽然动了。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演武场中穿梭,剑光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时而凌厉如惊雷炸响,时而轻柔如细雪纷飞。奇怪的是,这般快的速度,他的脚步却异常沉稳,每一次落地都恰好踩在石板缝隙的连接处,仿佛与整个演武场融为了一体。
“这是……踏雪无痕的进阶步法?”
演武场入口处,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响起。青云山庄庄主林鹤年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他习武六十余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踏雪无痕练到这般境界——不仅悄无声息,更能借地势增幅速度,这已经超出了寻常武学的范畴,隐隐触碰到了“道”的门槛。
少女闻声回头,连忙起身行礼:“林庄主。”
林鹤年摆了摆手,目光始终没离开场中的沈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小子……藏得太深了。”
他想起三日前沈醉从断魂崖回来时的模样,浑身是伤,气息奄奄,谁都以为他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侥幸。可谁能想到,不过三天时间,这小子不仅伤势痊愈,武功竟还精进如斯。那株血色灵草的功效他略有耳闻,虽能助人打通经脉,却也霸道异常,稍有不慎便会爆体而亡。沈醉能安然吸收灵草之力,甚至借此突破瓶颈,这份心性与天赋,实在让人胆寒。
场中,沈醉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他收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一滴血珠顺着剑身滑落,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朵暗红色的花。那是他方才强行冲击最后一道玄关时,经脉受创渗出的血。
他闭着眼,感受着体内奔腾的气流逐渐平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弧度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大哥!”少女连忙跑过去,递上布巾,“擦擦汗吧。”
沈醉睁开眼,眸中的锐利瞬间收敛,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接过布巾,随意擦了擦额头的薄汗,目光落在少女泛红的脸颊上——方才他练剑时气息外泄,寻常人靠近定会觉得窒息,这丫头却硬生生在旁边站了三个时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不怕?”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期屏息后的干涩。
少女摇摇头,眼睛弯成了月牙:“沈大哥的剑好看,像……像书上写的‘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沈醉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这笑声很轻,却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冰面下流淌的暗河终于冲破了禁锢。他活了二十三年,听过无数人评价他的剑——狠辣、致命、毫无章法……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好看”来形容,还是用一句诗。
“书读多了,”他弹了弹少女的额头,语气里难得带了点温度,“下次离远点,剑气伤着你。”
少女捂着额头,偷偷吐了吐舌头。她知道沈醉看似冷淡,实则细心——方才她脚边不知何时多了块凸起的石头,若不是沈醉练剑时无意间用剑气将石头震碎,她恐怕早就被绊倒了。
林鹤年缓步走了过来,目光在沈醉身上打量片刻,忽然道:“明日一早,北境分队便要启程了。”
沈醉点头:“知道。”
“你打算何时动身?”林鹤年追问。
沈醉抬眼望向天边的残阳,那里云层翻涌,像极了皇城此刻的局势。他沉默片刻,道:“再等三日。”
三日内,他要将灵草的力量彻底炼化,更要将新突破的境界稳固下来。此去皇城,步步杀机,他必须让自己处于最强的状态。
林鹤年了然点头,不再多问。他知道沈醉看似随性,实则比谁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转头看向少女,柔声道:“丫头,去后厨看看晚饭吧,让厨房多做几个沈小子爱吃的菜。”
少女应声跑去,裙摆飞扬,像只快乐的小鹿。
演武场上只剩下沈醉和林鹤年两人。晚风渐凉,吹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脚边。
“那丫头……是个好姑娘。”林鹤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沈醉没接话,只是将长剑归鞘,布条重新缠好,仿佛那不是一柄饮过无数鲜血的利器,而是一件寻常的饰物。
林鹤年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叹了口气:“沈小子,有些事,别憋在心里太久。你父亲当年……”
“庄主,”沈醉打断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林鹤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沈醉心里的结——当年沈父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朝廷却只给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这口气,换作谁都咽不下。沈醉这些年四处奔波,明面上是游历江湖,暗地里,恐怕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
“皇城那边,水很深。”林鹤年换了个话题,语气凝重起来,“听说皇帝病得越来越重了,京城里暗流涌动,你这一去,怕是……”
“龙潭虎穴,总得有人闯。”沈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父亲的冤屈,总得有人昭雪。”
他抬眼望向北方,那里是皇城的方向,此刻正被沉沉暮色笼罩。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对了,”林鹤年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昨日收到一封密信,是从北境寄来的,点名要给你。”
沈醉接过木盒,入手微沉。盒子没有上锁,他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字,字迹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沈家旧部,已聚于雁门关,等少主归。”
沈醉的指尖微微一颤。他认得这笔迹,是当年父亲身边的亲卫统领的字迹。他以为那些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没想到……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作灰烬,随风飘散。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寒意。
“庄主,”他转身,玄色衣袍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三日之后,我随北境分队一同启程。”
林鹤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小子身上的气息,竟比这深秋的晚风还要冷。他轻轻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慢往回走,嘴里喃喃自语:“要变天了啊……”
演武场上,只剩下那棵百年古松静静矗立,树干上,那道被剑尖划过的痕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道沉默的伤疤。远处,少女的笑声从后厨传来,清脆得像碎冰撞击,与这沉重的夜色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预示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里,终将有一丝温暖,能穿透层层阴霾,照进沈醉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而沈醉回到房间后,并未立刻休息。他坐在窗前,借着月光,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处,一道细微的红光一闪而逝,那是血色灵草残留的力量,也是他力量突飞猛进的证明。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漫漫,等待他的,将是远比断魂崖更凶险的挑战。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的剑,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锋利;他的心,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夜色渐深,青云山庄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以及沈醉房间里,那若有若无的、与气息同频的吐纳之声,预示着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