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青云山庄的飞檐翘角上。沈醉立在观景台的阴影里，指尖捻着半片枯叶，目光却穿透庭院中摇曳的烛火，落在西厢房的窗纸上。那里映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正伏案整理着什么，偶尔抬手掠去鬓边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
“啧，这月色倒是衬得某些人的心绪，比淬了毒的匕首还藏不住。”
一声轻笑自背后传来，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了然。沈醉回身时，枯叶已化作齑粉从指缝间飘落，眼底的波澜尽数敛去，只余下惯常的冷冽如冰：“墨长老倒是好兴致，深夜不寐，专来窥人隐私。”
来者一袭月白道袍，腰间悬着枚青玉八卦镜，正是青云仙门辈分极高的墨尘子。他捋着颔下三缕长须，目光在沈醉脸上转了两圈，又瞟向西厢房的方向，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沈小友这话说的，老道我修行五百年，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方才在丹房炼丹，就见西厢房那丫头对着你送的那支狼毫笔，看了足足半个时辰——你说，这算不算心照不宣？”
沈醉眉峰微挑，指尖在袖中暗自握紧了那枚尚未送出的玉佩。这墨尘子是青云仙门的活化石，当年父亲在世时便与他有旧，此次下山本是为了查探皇室异动，却偏偏对自己的私事格外上心。他冷哼一声转开视线，声音里淬着寒意：“墨长老与其关心这些儿女情长，不如想想明日如何应对皇城来的密探。据我所知，李丞相派来的人，已经在山下徘徊三日了。”
“哦？密探？”墨尘子抚须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些货色不过是些跳梁小丑，哪及得上沈小友身边这位苏姑娘有趣。方才我路过膳房，见她把你不爱吃的杏仁酥都收进了食盒，还特意嘱咐伙夫明日熬你喜欢的莲子羹——啧啧，这份细心，怕是比你那把‘碎影’剑还锋利，直戳人心窝子啊。”
沈醉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苏轻晚这几日的举动，他怎会不知。那日在林中遇袭，她明明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方才整理密函时，见他皱眉盯着舆图，竟默默沏了壶热茶放在手边，水温不烫不凉，刚好是他习惯的温度。这些细微末节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明明该转瞬即逝，却偏在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连带着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不过是寻常照拂，墨长老想多了。”他刻意压沉了声音，试图用冷漠掩盖什么，却听见墨尘子突然低笑出声。
“寻常照拂？”老道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那沈小友解释解释，为何三日前在望月崖，你会为了护她，硬生生接了黑风寨寨主三掌？要知道当年在北境战场，你为了斩那只千年妖狐，都未曾让自己受半分伤。”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沈醉心上。那日崖边风声呼啸，苏轻晚被寨主的掌风扫中，眼看就要坠下万丈深渊，他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将人揽在怀里，硬生生用后背扛了那势大力沉的三掌。事后调息时，他看着自己渗血的衣襟，第一次对“失控”这个词有了具象的认知——原来这世间真有什么，能让他甘愿打破自己从不涉险的铁律。
“她是父亲故友之女，我护她是分内之事。”沈醉的声音有些发紧，转身便要离开，却被墨尘子伸手拦住。
“分内之事？”老道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如剑，“那你告诉我，为何方才在议事厅，提及要派分队潜入皇城时，你第一个看向的就是她？为何听到她主动请缨时，你握着剑柄的指节都泛了白？沈小友，你那点心思，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老道这双眼睛。”
月光从云层中挣脱出来，恰好落在沈醉脸上，映出他瞬间紧绷的下颌线。他从未想过，自己这颗早已被仇恨冰封的心，竟会因为一个女子的存在而泛起裂痕。苏轻晚的笑，她的泪，她面对危险时强装镇定的模样，都像一根根细针，刺破了他层层包裹的冷漠，直抵那片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柔软。
“墨长老若是闲得发慌，不如去清点明日要用的符箓。”沈醉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却没再推开墨尘子的手，“至于我与苏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盟友，仅此而已。”
“盟友？”墨尘子挑眉轻笑，突然扬声道，“苏姑娘，你说沈小友这话，可信吗？”
西厢房的窗纸猛地一颤，那道纤细的身影瞬间僵住。沈醉猛地回头，就见苏轻晚端着个空托盘站在廊下，脸颊红得像被晚霞染透，手里的托盘晃了晃，险些掉落在地。她显然是听到了方才的对话，此刻正低着头，指尖紧张地抠着托盘边缘，连耳根都泛起了细密的红。
“我……我来还托盘。”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头埋得更低了，“方才见沈公子和墨长老在说话，就没敢打扰……”
沈醉的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她泛红的眼角，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的肩膀，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崖边，她被他护在怀里时，也是这样轻颤着，却用尽力气抓住他的衣襟，轻声说“沈公子别松手”。
“原来苏姑娘在这儿。”墨尘子抚掌大笑，一脸狡黠地冲沈醉挤了挤眼，“方才老道还和沈小友说，明日潜入皇城的分队，正缺个心思缜密的人掌旗。苏姑娘既来了，不如也来参详参详？”
苏轻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看向沈醉，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四目相对的刹那，沈醉分明看到她眼底的光，亮得像揉碎了的星辰。他喉结滚动，刚想说“此去凶险，你留下”，却见墨尘子突然朝他使了个眼色，又冲苏轻晚笑道：“沈小友方才还说，苏姑娘的智谋堪比诸葛，有你同行，他才放心呢。”
“我……”沈醉刚要反驳，却被苏轻晚抢了话头。她往前走了两步，将托盘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挺直脊背道：“墨长老谬赞了。能与沈公子同行，是轻晚的荣幸。若有差遣，定当全力以赴。”
她说这话时，目光灼灼地望着沈醉，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承诺。沈醉看着她眼底的坚定，到了嘴边的拒绝突然就咽了回去。他想起这几日她灯下苦读兵法，想起她缠着游侠卫风请教追踪之术，原来她早已在为同行做准备。
“既然如此，”沈醉终是松了口，声音却依旧带着几分冷硬，“明日卯时出发，备好行囊，莫要拖后腿。”
“嗯！”苏轻晚用力点头，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走到西厢房门口时，却又回过头，飞快地看了沈醉一眼，那眼神里藏着的羞怯与欢喜，像投入湖心的月光，漾得他心湖再次起了波澜。
“啧啧，口是心非。”墨尘子在一旁看得直摇头，“方才是谁说人家是萍水相逢的盟友？我看呐，是当局者迷。”
沈醉没接话，只是望着西厢房重新亮起来的灯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佩。月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竟柔和了几分棱角。或许墨尘子说得对，有些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衣袂破风声，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沈醉眼神骤变，猛地侧身挡在墨尘子身前，掌心的碎影剑已然出鞘，寒光在月色下一闪而过：“谁？”
庭院里的烛火猛地熄灭，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重物坠落在地。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轻晚举着烛台跑出来，火光摇曳中，只见一个黑衣人影倒在回廊下，后心插着支淬了剧毒的短箭，箭羽上刻着的蛇形标记，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光。
而更让人心头一紧的是，那人影手中紧攥着的半张纸条上，赫然写着三个字——
“苏轻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