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的日光正烈,却挡不住楚风楼前涌动的人潮。青石板路上的车辙印深了几分,那是连日来郑人推着独轮车、赶着骡马前来采买的痕迹。芈璇玑立在朱漆大门外的石阶上,素色的楚式曲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羊脂玉佩,玉上雕刻的九头鸟纹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望着楼内穿梭的人影,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楚风楼的横匾是用楚地特有的楠木所制,由郢都最好的匠人题字,笔力浑厚,透着南国的苍劲。楼内的陈列更是精心——入门处的高台上摆着一株半人高的南海珊瑚,枝桠舒展,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引得几个郑国孩童扒着栏杆惊呼;左侧的货柜上,蜀锦被裁成尺许见方的样布,青碧底色上绣着锦江春水,摸上去比郑地最好的葛布还要柔滑;右侧的博古架上,楚瓷的光泽尤为夺目,敞口的瓷碗薄如蝉翼,对着光看能瞧见碗壁上细密的冰裂纹,盛水时竟似有流云在碗底浮动。
“公主您瞧,那不是大夫子产家的家臣吗?”身后的掌柜低声提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仆从正踮脚朝柜台里张望,手里捏着的布帛里鼓鼓囊囊,想来已是买了不少物件。而在柜台另一侧,几个鬓边插着珠钗的郑国妇人正围着一个陶罐争执,罐里盛着的是熊清新制的薄荷糖,晶莹的糖块裹着一层薄纸,拆开时能闻到一股清冽的凉气,说是含在嘴里能祛暑气,连新郑的老人们都愿意掏钱买上几块。
最热闹的还要数角落里的药摊。楚地来的药商正拿着几片苍术讲解,那药材断面呈黄白色,带着淡淡的香气,据说每日用温水泡着擦拭眼睛,能治视物昏花。几个须发斑白的郑国老大夫也挤在人群里,手里捏着药片反复端详,时不时与药商低声交谈,末了总要买下几捆,连说“楚地药材果然名不虚传”。
“公主,”掌柜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方才郑卿子皮的家臣又来了,说是想全盘接手楚瓷的销售,还说愿意比市价加价三成,只求咱们不再对散户售卖。”
芈璇玑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九头鸟的尖喙在掌心留下微凉的触感。她抬眼看向子产家臣离去的方向,新郑的官署区就在那条街的尽头,子皮作为郑国执政,此刻怕是正坐在堂上盘算着楚瓷的利钱。
“你去回话,”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楚瓷是给新郑百姓用的,不是给权贵囤积居奇的。他若想强买,我就让洞庭水师绕到鸿沟,断了郑国的粮道——反正他们地里种的稻种,还是去年从楚地换来的改良种,若是错过了春耕,今年秋冬,郑人就得喝西北风了。”
掌柜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是。他跟随芈璇玑在中原经商已有三年,深知这位楚国公主看似温婉,手段却比郢都的商人们狠辣得多。当年在陈国,就是靠着断绝盐路,逼得陈国国君不得不废除对楚商的苛税,如今对付一个子皮,断粮道的威胁绝非空谈。
三日后的清晨,楚风楼刚卸下门板,一辆低调的马车便停在了门前。车帘掀开,走下来的竟是子皮本人。他穿着一身素色的朝服,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见了芈璇玑,竟主动拱手行礼,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笑意:“前日是老夫思虑不周,让家臣唐突了公主,还望公主海涵。”
芈璇玑侧身避开他的礼,目光落在那锦盒上:“子皮大夫客气了。”
子皮将锦盒呈上,打开一看,里面铺着丝绸,放着十几株桑苗,根系用湿布裹着,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这是新郑最好的桑苗,是老夫让人从圃田泽边选的,耐旱、叶厚,算是给公主赔个不是。”
芈璇玑瞥了眼桑苗,忽然笑了:“大夫既然有这份心,不如将桑苗分给郑地的农户。”她转头对身后的随从道,“去把车上的养蚕书取来,一并交给子皮大夫。”
片刻后,随从捧着一叠竹简回来,那是楚地农官总结的养蚕术,从蚕室的温度控制到桑叶的晾晒方法,写得密密麻麻。芈璇玑指着竹简对子皮说:“告诉郑人,种楚稻能多收三成,养楚蚕能多缫两成丝,跟着楚国有饭吃,有衣穿,犯不着为了几块楚瓷跟自己过不去。”
子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接过竹简的手微微发颤。他这才明白,芈璇玑要的从来不是子皮的赔罪,而是要借着这件事,把楚国的恩惠送到郑国百姓手里。楚风楼里的珊瑚、蜀锦再金贵,也不如稻种和桑苗实在,百姓得了实惠,自然会念着楚国的好,到那时,郑国的民心,怕是要比新郑的城墙更容易被楚国攻破。
“公主深谋远虑,老夫佩服。”子皮深吸一口气,再次拱手,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心的敬畏。
芈璇玑看着他带着桑苗和竹简离去,转身走进楚风楼。楼内依旧人来人往,一个郑国妇人买了块蜀锦,正喜滋滋地跟同伴说:“听说了吗?楚国给咱们送桑苗了,还教怎么养蚕呢,往后咱们也能织出这样好的料子了!”
同伴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去年换的楚稻种,收成真比往年多,今年再种上楚桑,日子怕是要越过越好了。”
芈璇玑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一只楚瓷小碗。碗沿的弧度温润,像极了楚地的江水。她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商战,楚国已经赢了。比起战场上的金戈铁马,这些珊瑚、蜀锦、桑苗、稻种,才是最锋利的武器,能悄无声息地让中原的土地,染上楚地的颜色。
窗外的日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楚国正在中原铺开的棋局。芈璇玑将瓷碗放回架上,指尖轻轻一点,仿佛落下了一枚决定胜负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