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爷是坐上了牌桌,却完全不是章二明和那三预想的那般。桌上压根不见小段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三位实权人物:汇理银行王副总裁、盐务稽查总所张总办,以及手握重兵的徐次长。
这三位早已在牌桌上试探了几个回合,话里藏锋,却谁都不肯先亮底牌。
“听说了吗?老黎非要大帅收回给他的亲王头衔。”徐次长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道。
“呵呵,他啊,无关紧要,真的无关紧要。”王副总裁推了推金丝眼镜,有些不屑一顾。
张总办瞥了徐次长一眼:“是啊,他只是个捡了便宜的人物,不过是个虚名。徐次长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哎哟,咱们是来放松的,你们几个怎么又聊上公事了?”王副总裁立即打断,朝门口招呼:“伙计,找个牌搭子来替三圈,输赢都算我的。”
“这哪儿能让您破费,几个小钱罢了,我来给吧。”张总办随手扔出筹码。
徐次长笑着按住二人:“二位都别争,今儿个事小弟第一回来,理应由我负担。”
正说着,李少爷惴惴不安地落座。他紧张得指尖发颤,满心盘算着该如何输钱讨好,再趁机表明心迹。奇怪的是,他打出的牌竟无人问津。
这时七哥大步流星地进来,一把按住李少爷的肩膀,在他身后坐下:“接着打,你这打的什么玩意儿!”嘴上骂骂咧咧,手上却开始指点起来。
四圈牌打完,李少爷竟赢了数千大洋。他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各、各位大人,这钱……”
在座三位都是人精,早看出这是个想走门路的富家子弟,不过倒是个生面孔。
张总办随手整理着筹码,漫不经心地问:“小子,读过书吗?”
“读、读、读过!光、光绪三十年进的顺天府公办学校,高小毕业。宣、宣、宣统元年去的津门商会学校,刚、刚回京城不久。”李少爷冷汗涔涔,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奇的是,华夏的寻常百姓似是有种根深蒂固的本能。但凡撞见身居高位、气度不凡的大人物,管他执掌何职、官居几品,膝盖便先自不受控地发软,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原本活络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活脱脱换了副模样。
王副总裁忽然笑了:“呵呵,有点意思,还是学商业的。老张,我瞧着挺投缘,你不介意吧?”
“你既然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张总办似笑非笑的瞥着李少爷。
徐次长一摆手:“下去吧,换人。你这牌技还得练练,往后每天过来斟茶递水就是了。”
李少爷强撑着发软的双腿,踉跄着退出房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他离去,徐次长眼中寒光一闪,轻轻击掌。两名警卫应声而入。
“把门外那个伙计带走,送到局子里关几个月。”他冷冷道,“不知分寸的东西。”
王副总裁轻笑:“呵呵呵,连个跑堂的都敢动这种心思了,你说说,这世上有不求财的吗。”
“是啊,谁说老实人就不懂钻营?”张总办把玩着手中的麻将牌,“你瞧,老实人开窍动脑筋了,这不就找到门路了?”
三人相视而笑,笑声在雅间里回荡,带着几分讥诮,几分了然,几分心照不宣。
李少爷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失魂落魄地将今日牌桌上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
谁知李守仁听罢,竟放声大笑。他激动得双手微颤,快步走进内室,对着祖宗牌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守仁,碌碌无为半生……今吾儿读书归来,祖宗保佑,竟得此良机!”
他声音哽咽,却目光灼灼,“求祖宗保佑,庇护吾儿得上官青眼,步入仕途,光耀我李氏门楣!”说罢,他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家里所有的钱财,你都带上。”他紧握儿子的手,字字铿锵,“记住爹的话,往后吃饭你付账,喝酒你顶上,别顾及什么面子!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那张面皮。人家怎么看,是人家的事;日子,却是我们自己过的。”
他反复叮嘱,直到看见儿子郑重颔首,这才转身步入后院。阳光下,他挪开院角的青花鱼缸,用铁锹撬开松动的石板。一个深藏的暗格显露出来。里面是他这两月攒下的玉器古玩,还有那叠刚到手不久的房契。
他将这些家底一件件取出,捧在怀中,如同捧着他全部的希望与未来。“拿去吧。”他将包裹塞进儿子怀里,神色异常平静,“爹陪你赌这一把。”
他失去官身无所谓,但若儿子能借此谋得一官半职,一切都值了。过了大半生,他比谁都清楚——权力,远胜于金银。
肖剑彪捏着到手的地契,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哪怕李少爷开了高价,他也痛快应下。他心里暗赞:这章二明确实是个角色,不过两日工夫,就搬开了第一块绊脚石。眼下,就看他能不能把金家也摆平了。
翌日一早,二奎慌慌张冲进老裕丰茶馆,上气不接下气:“金爷、张爷!不好了!赌档里出大事了,彪爷亲自上手都镇不住,连输了好些银子!”
金玉林眉头一皱,伸手按住正要起身的张广:“既然说了不干这行,你就别往前凑。兄弟,你好不容易抽身,别再陷进去。我去看看便是。”
“嗨,你会弄这个?”张广甩开他的手,满脸不耐,“早劝你别开这赌档,光想着靠抽水放银子钱赚钱,如今砸了吧?你的事我怎能不管,我得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跟着二奎冲了出去。
一旁的大勇见状,对金玉林抱拳道:“金爷,我跟去照应张爷。”
“慢着。”金玉林却一把拽住他胳膊,上下审视着大勇,“从昨儿晚上到现在,你都在哪儿?干了什么?”
大勇被问得一愣:“昨夜在商贸行点货,早上伺候张爷吃了面,他回后院歇着,我就在柴房睡下,方才起来吃了点东西就来喝茶了。金爷,您这是……?”
“成,你是清白的。”金玉林松开手,冷笑一声,“呵呵,小兔崽子,鲁班门前耍斧头,也不瞧瞧爷是吃哪碗饭的。”
他心中已然透亮:二奎一个外人,凭什么对赌档里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这分明是做了个局,专等着张广往里跳。
他望着张广远去的方向,轻轻摇头:“你这弟弟啊……不成器。年纪不大,路却走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