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宋少轩那日拒绝签字,并在酒后放出一番狂言后,他便成了许多人暗中关注的对象。茶馆虽是个会友议论的去处,但这些人嫌老裕丰前厅喧闹,得知中院设有雅间,便都欣然接受了。
自此,他们三不五时便来聚坐,品茗清谈,纵论时局。此处清幽雅致,正合他们心意。
事实上,当时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别国已有现成经验,我们为何不能效仿?然而,革命这等“作业”,岂是照抄就能成的?各国道路皆由其独特国情与时代条件所限,岂能轻易复制?
这好比面对一张考卷,即便填上答案,不解其意仍是徒然。这亦是当下困局。此刻,雅间内的学者们便在争论:为何我们的共和,至今未见成效?
众人正辩论着宋少轩当日所言是对是错时,隔壁陡然传来一声怒喝,令满室顷刻寂静。那声音骂得文雅,未带一个脏字,却将时弊句句剖开,鞭辟入里。
是啊,辛亥年革命党人所提的十六字纲领,到如今民国虽立,竟仍有十二字未能实现!
一时间,举座默然。半晌,一个低沉的嗓音迟疑响起:“诸位……方才所言,是否正指我辈今日之困?”
“我看正是!”接话者情绪激昂,“若不驱除鞑虏,我辈永受制于人。税权旁落,银钱匮乏,这一点非做不可!”
另一人则语气沉静,带着学究式的审慎:“千载以来,新朝肇基,必行土地重分。田亩之争,实为历代鼎革之要害。我看均分田地势在必行。”
“不必再空谈了,”始终沉默的周佥事忽然掐灭烟头,利落起身,“依我看,不如直接去拜会隔壁那位先生。请他当面一谈。”
“是极,是极,”立即有人抚掌附和,“当面请教,互相辩难,岂不更好?”
众人疾步走出雅间,却只来得及瞥见一道清瘦背影与宋少轩拱手作别,随即匆匆隐入廊道深处。他们立刻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地向宋少轩探问那人来历,又将方才听闻的高论急切地转述了一遍。
宋少轩目光追随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缓缓摇了摇头,眼底神色复杂,是七分敬重混杂着三分警觉。“此事……不可说。”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诸位今日所闻,入了耳,便烂在心里吧。”
他环视眼前这一张张充满求知与热切的面孔,语气转而深沉:“有些道理,岂是我们少数人懂了便够的?须得天下人都醒悟,都觉得这世道非改不可了,变革才会真正到来。”
他话锋微顿,嘴角牵起一丝似无奈又似讥诮的弧度,“说实在的,历朝历代的改革,哪次不在史书上留下刻痕?哪次不立下一个标准?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秤,最是公平。他们会留下那好的,剔除那不好的。诸位既心系天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满桌的茶具上,声音里透出几分凛然,“为何只困在这方雅座里空谈,而不去问问街巷市井间的百姓?莫非以为在此清茶一杯,便能推演出救世的良策?”
一席话毕,如冷水滴入沸油,众人面上热切的神情瞬间凝固,雅间内外,只余一片难堪的寂静。
后世有人用一句大白话,为这一切作了注脚:“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然而,知易行难。若非身具大毅力、心怀大格局者,断难践行。初衷再好的主义,也极易在现实中变了味道,最终落得“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尽是生意”的结局。
更何况,这是在民国……能从“群众”中挣扎而出的已是凤毛麟角;而一旦走出,这些“走出来”的佼佼者,又有几人还愿意真正弯下腰,回到那片他们奋力挣脱的土壤中去?
宋少轩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他的老师方家良的身影。那位昔日也曾满怀济世理想的先生,不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么?
宋少轩已释怀,慢悠悠地踱步离去,留下满室静默的众人,仍在咀嚼他话语中的深意。半晌,周佥事猛地一拍桌面,朗声大笑:“说得好!吾辈之责,正在于唤醒百姓,开启民智!诸位且看,宋主任身体力行所做的,不正是此事么?”
见众人神色各异地陷入沉思,他霍然起身,向四周一拱手,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周某不才,有意做一篇文章,将今日所议之事公之于众,与天下人共论!不知诸位可有胆量,与我在这笔墨场上辩上一辩?谁对谁错,不妨就看看百姓心中那杆秤,究竟偏向何方!”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座的都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岂肯示弱?纷纷激昂附议,定要与他争个高下。谁也没料到,这一时意气,竟在京城的报界掀起一场空前论战。各类观点层出不穷,确也从某种程度,将思想的种子撒向了更广阔的民间。
这场论战迅速发酵,成为京城街头巷尾热议的大事。连一些教育厅的官员,也忍不住换上便服,偷偷坐在茶馆角落里,倾听市井百姓的真切声音。
这一日,在老裕丰茶馆,那位素以犀利见称的范先生将报纸重重一拍,嗤笑道:“这是哪个痴人说的梦话?竟主张与诸国和解,请洋人来华“督导”我们改革振兴?”
他捋了捋胡须,眼中尽是讥诮,声音陡然提高,好让满堂茶客都听清:“这可真是聪明绝顶了!莫非此人儿时曾与赵子龙“七进七出”,把头重重摔过?试想,若你家里遭了难,是把街坊四邻都请进来,捧着自家钱匣子求他们替你当家,便能得救的么?”
话音未落,茶馆里已爆发出哄堂大笑。有人高声接话,语气里满是鄙夷:“这些人啊,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身居高位,全凭脑瓜一拍就做决断,岂知愚不可及,徒留笑柄!”
在一片快活的嘲讽声中,角落里一位身着湖锦长衫的老先生,面色由青转红,手指微微颤抖。
他猛地站起身,像是要反驳,最终却只是狼狈地挑起长衫下摆,在众人的喧笑中,低着头匆匆离去,那背影显得格外孤独而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