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这才晓得，不蹚进这浑水，永远不知其中深浅。自打次月起，他便领着三十来个手下，负责东城一带的禁烟事务。可这烟，又何须真去“禁”？满城的烟馆明晃晃开着，哪还用得着他们去查？
经梁署长一番“点拨”，宋少轩总算明白了其中门道：烟馆照常查，但查的不是烟，是背后站着什么人。懂事的，打点妥当，自然相安无事；不懂事的，那便依法究办。
所谓禁烟，不过是走个过场，面上文章须做得漂亮。差事办完了，再瞧瞧有没有人不守规矩擅自扩张。控制住局面，别出乱子，便算大功告成。
说穿了，不过是借禁烟之名，行清理整顿之实。将那些不成气候、不守“规矩”的小摊小贩扫净，既能肃清街面，又能多收一笔孝敬。往后在这地面上，无论是贩烟、运烟还是开馆子，都得按他们立的规矩来。
这差事的好处不是薪水，而是油水和地位。对宋少轩来说，就是有了层保护衣，今后市井的混混惹不起他，也没有人来茶馆找麻烦。无论是不是做样子，宋少轩都觉得是件好事。
离毕业仅剩数月，宋少轩决定尽快去一趟学校，把那两句要命的评语之事彻底解决。否则，将来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在学校里打听门路并不难，无非是银子开道。他很快摸清了关键人物学堂黄主任的喜好，该送什么礼、包多少红包，都打听得了然于胸。
他提着礼物登门拜访，几句寒暄之后，黄主任便摆起了架子，自顾自翻起报纸，不再多言。只见他慢悠悠摸出一只鼻烟壶，挑了些许粉末在虎口，猛地一吸，接连几个喷嚏之后，才神清气爽地睁开眼。
“早就听说黄主任好这一口鼻烟，”宋少轩一边笑着，一边将一只木匣推至对方面前，“今日登门，除了些寻常心意，还特意跑了一趟意星洋行，捎来些西洋新到的上等烟末，请您品鉴品鉴。”
黄主任目光甫一触及木匣，心头便微微一震。这木料已是难得，里头的东西绝非俗物。
他面上不露声色，揭开檀木盒盖。一只精巧绝伦的鼻烟壶静卧于明黄丝绒之中，壶身以极品料石雕作含苞欲放的花蕾，花瓣层叠、肌理细腻，仿佛下一刻便要舒展开来，栩栩如生。
至于里头装的是什么烟末，此刻已不再重要。单是这鼻烟壶本身，就已让黄主任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壶拈起，指腹在那温润微凉的壶身上反复摩挲，细腻莹润的触感直透心底，舒畅至极。
良久，他才像是突然想起宋少轩还在眼前，伸出一根食指朝他虚点了点，板起脸孔，语气严肃中带着几分训诫：
“甘雨啊，你是个读书人，前途要紧，不该走这些旁门左道。”他推了推眼镜，咳嗽两声，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尽搞这些虚的，一点都不务实！下不为例！不过这事……我既答应，自会替你办妥。你要记住：务必用心读书！我们国家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做学问的人！”
宋少轩低眉顺眼地应着，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事成了。至于黄主任后面那番义正辞严的说教，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
“信你才有鬼！”他在心底冷笑，“这帮老匹夫，一个比一个能装，做了婊子还要立块牌坊。”
他当然知道这是陋习，可他更清楚这是民国的生存法则：肯收钱、真办事，已经算是有“职业操守”的了。这本就是时代的底色，他早已见怪不怪，甚至适应得如鱼得水。
无论如何，事情总算办妥了。反正眼下不会有人来查，就算真要查，起码也是三年后政局变动之时的事了。到那时就算追究学校评语也不怕。
宋少轩揣着满心欢喜跨进茶馆，里头果然热闹得很。今儿正是琉璃厂的换货日子。他无心凑这份热闹，脚步没停径直往里走，满脑子都想着赶紧把事儿跟媳妇说。他却没察觉，此刻茶馆里，正有些不寻常的事在悄悄发生……
只见换货场上人头攒动，对门两家古玩行的掌柜蓝一贵与赵掌柜，正凝神屏息，各执一物仔细端详。
“好哇！你个老东西，竟敢诈我！难怪你一口答应换！”蓝一贵猛地炸喝出声，攥着手中的五彩大罐，手指微颤地直指赵掌柜。
众人闻声齐刷刷转头，瞬间围拢过来瞧热闹，几个相熟的忙上前拉劝。再细瞅那罐子，原来罐身藏着一道细缝，得凑到跟前才能看清——竟是道冲线！
“哎，这话从何说起？”赵掌柜被他吼得抬起头，见他似要反悔，急忙说道：“古玩行的规矩，价说定了就不能回头。您这会儿是要坏规矩？”
“什么时候说定了？您方才不还在看画吗？没敲定就不算数！好你个老无赖，专程来给我下套是吧！”蓝一贵愈说愈恼，声音也扬高了几分。
“谁说的？买卖既成，我瞧瞧画还不行吗？银货早已两讫，哼，还有什么可多说的！”赵掌柜边说边迅速将画一卷，收进怀中。
眼看他紧抱着画转身离去，这场交易似是尘埃落定。蓝一贵望着他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扬。等了两年多，这老狐狸，终究还是钻进他布的局里了！
只不过戏还得做全套。他仍摆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捶桌喊道：“从今往后，瓷器我是再也不碰了！这老狐狸～忒不地道！”
众人装模作样地上前劝慰几句，随后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谈各自的生意。有人相谈甚欢，也有人争得面红耳赤，方才那场风波仿佛从未存在。
赵掌柜一出茶馆，急急招来一辆人力车，直奔琉璃厂。他一路连连催促车夫快些，才到店门口，帘子一掀便兴冲冲朝里喊道：“东西找着了！快，快去请陈营长过来！”
伙计应声匆匆出门。望着人走远，赵掌柜这才缓了口气，坐下啜了口茶，脸上尽是如愿以偿的松弛，丝毫未觉其中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