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丙生闻言,浑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沿着污垢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油腻的桌面上:
“唉!一言难尽啊!家宅抄没后,我额娘她只得典当了仅剩的几件首饰,在城南赁了间透风的破屋勉强栖身。谁曾想,老天无眼,偏就与那崔小辫做了隔墙的邻居!这厮处心积虑设下毒局,将我娘俩赖以活命的钱财骗了个罄尽!连娘压箱底的最后一点念想,也落入了那豺狼之手!生计彻底断绝,小妹为了换几两碎银,自卖自身入了那腌臜地方。额娘她悲愤难当,当夜就投了井。”
他喉头剧烈滚动,压抑的呜咽从齿间溢出,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我……我便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宋少轩听着,只觉胸口像被巨石碾过,闷得发疼。从前总以为民国不过是日子清苦些,此刻才惊觉这世道竟如此狰狞。分明像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一口口吞噬活生生的人。
京城这满城烟火里,苦命人多得数不清。他宋少轩一个人,又能护得住几个?今日恰逢这场偶遇,伸手拉一把,说到底,不过是求自己良心上能稍稍安稳些罢了。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将桌上的酒菜往李丙生面前推了推,又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搁在桌角:“李少爷,节哀顺变。这些你先拿去用,赶紧暖暖身子,填填肚子吧。”
宋少轩望着对方,语气温和却带着劝诫:“你读过圣贤书,识文断字,年纪又轻,这世间的活路,总不至于只有沿街乞讨一条。只要肯放下身段,舍得花些力气,我想总不至于落到这般绝境。”话说完,他对着李丙生郑重一拱手:“言尽于此,宋某告辞了。”
“宋掌柜留步!”李丙生突然踉跄着抢前一步,几乎要扑倒在宋少轩身前,“李某斗胆,求您稍候片刻!只片刻!我有一事相求,万望您能答应!”
宋少轩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形销骨立的身影,心中暗叹,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噢?李少爷有何事需宋某去办?但说无妨。宋某若能办到,自不会推辞。但若是力有未逮,也请李少爷体谅。”
“您稍候!”李丙生语无伦次地丢下这句,竟转身跌跌撞撞冲出了酒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不大的、褪了色的旧木箱,如同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将箱子小心翼翼放在宋少轩脚边的凳子上,胸膛剧烈起伏,喘匀了几口气,才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与一丝解脱:
“宋掌柜!您的大恩,李某无以为报!这些字画如今于我已是无用之物,送去当铺,怕也换不来几枚铜板,徒惹人笑。可这已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物件。今日就赠与宋掌柜,聊表寸心!只求您莫要嫌弃!”
说罢,他猛地直起身,竟不敢再看宋少轩一眼,扭头便冲出了酒肆,那褴褛的背影瞬间消失在门外的人流里。
宋少轩望着那孤零零的木箱,又看看李丙生消失的方向,只觉心头沉重如铁。到底是读书人,哪怕接受了施舍,也要维持其仅剩的尊严。
他看着门口,最终一声长叹。草草扒拉了几口早已凉透的饭菜,结了账,招手叫来一辆在门口揽活的人力车,将那木箱放在脚边,身影很快便随着车夫小跑的脚步隐没在街角。
他浑然不知,方郎中枯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浑浊的目光追随着宋少轩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又缓缓落回杯中残酒。
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已将他方才的犹豫、叹息和最终的离去,尽收眼底。他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化不开心头的疑云。
“这小子瞧着倒是个正派人物,可怎么也染上了这路病?年纪轻轻的,不该啊……”
他无意识地捻着稀疏的胡须,浑浊的眼珠在松弛的眼皮下缓慢转动,记忆深处某些碎片似乎被勾连起来。“莫非是那个……?”
一个惊心的念头骤然闪过,他不再言语,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往宋少轩离去的方向,慢慢的走着。
宋少轩匆匆赶回茶馆,前脚刚踏进门槛,就瞧见八仙桌旁围着两个人。正对着大门的那位,听到伙计一声“掌柜的回来了”,闻声扭头。那人正是黎萧鹏!那张粗犷的脸上立刻咧开一个爽朗的笑容。
“黎大哥!您可算回来了!”宋少轩心头一喜,连心中的阴霾似乎都驱散了些。他吩咐伙计将刚带回来的木箱搬去后堂,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抱拳见礼。
“哈哈,你小子运气是真不赖!”黎萧鹏蒲扇般的大手拍在宋少轩肩上,“我搭京张铁路的火车刚到站,嘿,人还没站稳呢,一眼就瞅见大哥在月台上!这不,生拉硬拽才把他给请来了!”
他笑着侧身,引荐身边那位气度沉凝、面容清癯的男子,“赵大哥,这位就是我跟您念叨的宋掌柜。您给瞧瞧,他那毛病……”
那位被称作“赵大哥”的男子,目光在宋少轩脸上逡巡片刻,未等黎萧鹏说完,便抬手虚引了一下旁边的凳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宋掌柜,坐。伸手。”
宋少轩依言坐下,挽起袖子伸出手腕。赵大哥三根手指轻轻搭上寸关尺,双目微阖,凝神细品。
不过几息,他那两道眉毛便紧紧拧在了一起。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脉象确实与所述症状相符。”
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只是此症棘手,若无对症解药,便是老朽也爱莫能助。”
黎萧鹏闻言,头猛地一低,重重叹了口气,拳头无意识地在腿上攥紧,显然极为懊恼。
却不料,宋少轩眼底骤然燃起一丝光亮,几乎是立刻追问道:“若有解药呢?赵大哥,若有解药,能有几成把握?我身边正好有一颗!”
赵大哥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若有对症解药相辅,可搏个六七分把握。”
他抬眼直视宋少轩,目光凝重,“此等邪门功法,我所知亦是有限,多半是江湖上道听途说。病理推断,终究是揣测居多。故而只能说,竭尽全力,但生死之数,实难十拿九稳。”
他话音未落,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陡然从茶馆门口炸响,带着几分揶揄,“哈!赵无名啊赵无名!想不到你也有吃瘪犯难的时候!”
只见方郎中瘦削的身影已稳稳跨进门槛。他眼睛锐利地扫过赵无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朗声续道:“你一个人不行,那若是再加上老夫,行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