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河那冲天的火光，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所有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江南士绅脸上。他们精心布置的、用以试探和阻挠的第一道防线——那些看似是乌合之众，实则凶悍无比的水匪私兵，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以一种近乎碾压的方式，彻底从运河上抹去。
消息以比官府驿马快上数倍的速度，通过秘密渠道传回了扬州、苏州和南京。最初的反应，不是恐惧，而是震怒，一种精心策划的“游戏”被对手用蛮力掀翻桌子后的暴怒。
他们没想到，那个在京师以“聚宝盆”形象示人的镇北侯顾昭，行事风格竟会如此霸道、如此血腥，完全不按官场千百年来形成的潜规则出牌。他不抓捕，不审问，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直接用炮火与屠杀，来回应他们的“经济封锁”。
短暂的震怒过后，便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位手持尚方宝剑的年轻侯爷，是一头真正敢于噬人的猛虎。当他们引以为傲的金钱与人脉，在这绝对的暴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时，他们终于祭出了自己最擅长，也是他们认为最强大的武器——舆论与“大义”。
一场无形的战争，在文墨的硝烟中，迅速点燃。
中心，便是桨声灯影、才子佳人汇聚的南京秦淮河畔。在一场盛大的“秦淮文会”上，由江南士林领袖，复社的张溥与东林名士钱谦益“领衔”，联合了数十位江南地区的文坛名宿，共同发表了一篇声泪俱下的讨“逆”檄文，题为——《为江南百姓泣血请命书》。
张溥与钱谦益的内心是矛盾而痛苦的，他们与顾昭的合作，是关乎国运的最高机密。然而此刻，为了顾全大局，为了能更深地扎根于江南士林这片泥潭之中，他们必须站出来，甚至要比任何人都要激烈地“反对”顾昭。这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必要的伪装。
这篇檄文，可谓是文人笔伐的巅峰之作。其文采斐然，辞藻华丽，情感饱满，字里行间充满了颠倒黑白的强大煽动性。
文章开篇，便以悲天悯人的笔触，将那些在山东外海被全歼的“胶东十三坞”海盗，以及在三岔河被付之一炬的水匪，描绘成了一群因北方连年灾祸，土地被勋贵兼并，生活所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只为求一口活命饭的“可怜良民”。文中写道：“彼等亦为陛下之赤子，非生而为盗，实乃苛政猛于虎，苛税猛于狼，使其走投无路，方啸聚水泊，以求苟活……”
紧接着，笔锋一转，将顾昭的军事行动，描绘成了惨无人道的暴行。檄文痛心疾首地控诉顾昭“名为剿匪，实为劫掠”，他那支悬挂着皇家龙旗的舰队，被形容为“虎狼之师”，指责他“无视国法，滥杀无辜，炮火之下，玉石俱焚，使齐鲁之滨，血流漂杵；运河之畔，焦土千里，嗷嗷之声，不绝于耳！”
最歹毒的是，文章巧妙地将矛盾的核心，从“保障漕运”的国策之争，上升到了“南北之争”的地域对立。檄文中饱含深情地赞颂江南的文脉昌盛，物阜民丰，是“我大明衣冠之所在，文华之渊薮”，而顾昭，则被塑造成了一个来自北方的、粗鄙不堪的“独夫武贼”，他南下的目的，就是要用北方的“野蛮与暴力”，来摧毁江南的“斯文与富庶”。“北方武夫悍然南下，其意非在国计，而在私欲，欲将我江南百年文脉，付之一炬，此非国之栋梁，实乃国之蟊贼也！”
檄文的最后，更是以一种泣血椎心的姿态，向全天下的读书人发出呼吁，恳请朝廷，恳请陛下，斩杀顾昭，以谢江南百姓，以存国家文脉！
这篇极具迷惑性与煽动性的文章，就像一颗投入士林舆论场的巨型炸弹。通过江南发达的印刷业和四通八达的商业网络，它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大江南北。一时间，群情激愤，无数不明真相的士子文人，纷纷将顾昭视为“国贼”，口诛笔伐，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文墨的硝烟，最终飘回了它真正的战场——京师，紫禁城。
朝堂之上，内阁首辅温体仁，手持着这份《为江南百姓泣血请命书》的抄本，老泪纵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知道，扳倒顾昭的最好时机，终于到了。
“陛下！”温体仁颤巍巍地走出队列，将檄文高高举起，声音中充满了悲愤，“老臣，有本要奏！镇北侯顾昭，名为南下清淤，实则在东南之地，激起滔天民变！如今，江南士子群情激愤，民怨已然沸腾！此檄文，便是江南万民泣血之声啊！”
他身后的那一众党羽，以及那些不明就里、被檄文煽动的言官御史们，立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地一声围了上来，纷纷附和。
“陛下！顾昭一介武夫，滥用兵权，视人命如草芥，此等行径，与流寇何异？” “江南乃国家财赋重地，若因顾昭一人之故，而致东南烽烟四起，重蹈中原流寇之覆辙，则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请陛下明察！速速下旨，召回顾昭，罢其兵权，削其爵位，打入天牢，明正典刑！方能安抚江南人心，平息天下士子之怒啊！”
一时间，整个金銮殿，都充斥着对顾昭的弹劾与声讨。雪片般的奏折，堆满了崇祯皇帝的御案。那种山呼海啸般的压力，营造出了一种“顾昭已成天下公敌”的恐怖氛围，仿佛只要崇祯再有片刻的犹豫，整个大明王朝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崇祯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紧紧地攥着龙袍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着底下那些慷慨激昂，仿佛个个都是为国为民的忠臣，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与愤怒。
民怨？又是民怨！又是拿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要挟朕！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股巨大的压力压垮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从侧殿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用黄布包裹的紧急军报盒。
“陛下，镇北侯八百里加急军报。”
这一声通传，让朝堂上的喧嚣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盒子上。
崇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呈上来。”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取出的，却不是寻常的军报，而是一本薄薄的，甚至边角还带着些许干涸血迹的账本，以及几张附带的信纸。
崇祯疑惑地接了过来。信纸上，是顾昭龙飞凤舞的字迹，内容很简单，只是请陛下一览这本账册，再做定夺。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本账本上。
这正是王五在三岔河水匪巢穴的最深处，从匪首的密室中搜出的秘密账本。账本的封皮已经破旧，但里面的字迹，却清晰无比。
崇祯缓缓翻开第一页，瞳孔，猛然收缩！
上面记录的，不是金银财宝的流水，而是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交易”！
“崇祯七年三月，奉扬州赵盐商之命，于淮安段，凿沉官粮船三艘，毁粮一万五千石，得银，三千两。” “崇...祯七年五月，奉苏州孙丝商之托，于瓜洲渡口，‘误伤’北上税监一名，得银，五千两。” “崇祯七年八月，受‘联盟’指令，开始扩充人手，购置火器，月供白银一万两，目标，彻底阻断运河，待机行事……”
一笔笔，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金额，记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哪里是什么水匪的账本，这分明就是一张江南利益集团豢养私兵，意图以武力操控国脉，甚至图谋不轨的铁证！
崇祯的手开始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脸色由铁青，变得煞白，最后，涨成了一片恐怖的猪肝色。当他看到最后一页，甚至记录着如何在此次行动中，与登州水师内外勾结的详细计划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砰！”
他猛地将那本带血的账本，狠狠地砸在了御案之上，发出一声巨响。
“好！好一个《为江南百姓泣血请命书》！好一群为国为民的忠臣！”崇祯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指着底下那群还在喋喋不休的官员，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却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你们，都给朕……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良民’！这就是你们为之请命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