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县城的街道变成了一片泥泞和残雪混杂的混沌景象。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只把“梅记百货超市”门口那串冻僵的鞭炮碎屑照得更加狼藉。玻璃门内,货架的空洞愈发刺眼,像被饥荒洗劫过的田地,只剩下些零星孤品,可怜巴巴地守着阵地。
梅小红哈出一口白气,看着那白气迅速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恐吓电话里那句“货不干净”的污蔑和“关门滚蛋”的威胁,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扎在她心底最敏感的地方。愤怒过后,是一种更深的寒意和孤立无援。硬碰硬,显然是以卵击石。孙局长、王丽,还有那些联合起来的小商户,织成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要将她这尾不安分的鱼牢牢困死。
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还在眼前晃动,劝她“算了”的话语犹在耳畔。但小红骨子里那股倔强,被压迫到了极致,反而迸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韧性。认输?不可能。但如何破局?
她锁上冰冷的店门,没有回家,而是推起了墙角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二八大杠。车把冰凉刺骨,轮胎碾过积雪未化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她内心焦虑的咀嚼声。她需要走出去,需要看清这张网的全貌,更需要找到这张网的缝隙,或者,找到能帮她撕破这张网的力量。
她没去繁华的主街,那里是“利民杂货铺”们的地盘。她拐进了超市后面那片迷宫般的居民区。低矮的平房挤挤挨挨,烟囱里冒出劣质煤燃烧后的黑烟,空气里混杂着煤灰、公共厕所和饭菜的复杂气味。这里是县城真正的基底,是那些在国营厂矿下岗后艰难谋生、或是从更远的乡村挣扎着挤进县城边缘的人们聚居的地方。
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老太太正坐在墙根下晒太阳,脚边放着装菜的小竹篮,眼神浑浊地望着偶尔经过的行人。一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旧棉鞋,在泥水坑里蹦跳,试图把冻结的冰块踩碎。几个男人围在一个避风的角落,袖着手,低声谈论着哪家工厂又拖欠了工资,哪里的临时工一天能多挣五毛钱。
小红的出现,引来了一些警惕和好奇的目光。她推着自行车,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柔和,走到那几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身边。
“阿姨,晒太阳呢?”她笑着搭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早上出门时抓的水果硬糖,“尝尝,甜的。”
老太太们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个胆大的伸手接了过去,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瘪着嘴吮吸了几下,混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嗯,甜。你是……对面新开那超市的?”
“是啊,阿姨。”小红顺势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她们持平,“开业那天您去了吗?”
“去了去了,”另一个老太太搭腔,撇撇嘴,“东西是便宜,就是……没买着。俺想买袋便宜面粉,还没挤到跟前就没了。”
“是啊,货太少了。”小红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容和委屈,“不是我不想多进,是……没人给我送啊。那些批发部的车,都说不往我这小店跑,嫌麻烦,赚得少。”
这话立刻引起了共鸣。
“呸!狗眼看人低!”第一个接糖的老太太啐了一口,“俺们这片儿就不是人?就不配买便宜东西?” “就是!供销社、那些店,卖得死贵!俺们退休金才几个钱?” “俺儿子厂里效益不好,半年没发全工资了,媳妇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抱怨声此起彼伏,像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小红静静地听着,心里那幅冰冷的图景渐渐有了温度,也有了更清晰的脉络。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孙局长、一个王丽,而是一种固化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结构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规矩”的畏惧。但在这之下,是更汹涌的、对物美价廉商品的渴望,对不公平定价的愤怒,对改善生活的迫切需求。
她的超市,触碰到了这种渴望,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但或许,这种渴望,也能成为她最强大的武器。
接下来的几天,小红不再守着空荡荡的店铺发愁。她每天都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深入这片居民区的每一个角落。她不再仅仅抱怨,而是开始仔细地询问:家里几口人?平时去哪买东西?最想买什么又舍不得买?什么时候有空?
她发现,很多老人为了买一斤便宜几毛钱的鸡蛋,愿意走三四里路去偏远的集市;很多家庭主妇对每家店哪种商品偶尔会打折了如指掌,像侦察兵一样互通情报;那些下岗在家的工人,有的是时间和力气,却找不到能换来微薄收入的零活。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小红脑海里成型,像雪地下的草芽,顽强地探出头来。
她回到超市,找出几张废弃的牛皮纸包装袋,剪开抚平,又翻出儿子用剩的彩色水笔。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她趴在冰冷的柜台上,一笔一画地设计起来。她回忆着在百货公司时学到的促销手段,结合这几天听到的居民需求,画出了一张张粗糙却清晰的“优惠券”——凭此券购买指定商品,可额外优惠五分或一角;介绍新顾客,可兑换鸡蛋一颗;收集废弃纸板、塑料瓶达到一定数量,可兑换酱油或醋一瓶……
画完后,她看着那些歪歪扭扭却色彩鲜明的纸片,心里有些打鼓。这能行吗?
第二天,她带着一沓“优惠券”,再次走进了居民区。她不再漫无目的,而是找到了那几个最爱说话、人缘似乎也最好的老太太。
“阿姨,帮个忙行不?”她把优惠券塞过去,仔细地解释着用法,“您跟老街坊们说说,以后想买便宜东西,不用跑远路了。凑够五个人一起买,我还给额外便宜点!您帮我发发这个,以后您来买东西,我都给您算最低价!”
老太太们拿着那新奇的小纸片,眼睛亮了。这不仅仅是占点小便宜,更是一种“权力”,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感觉。她们拍着胸脯保证:“闺女放心!包在俺们身上!”
小红又找到那几个常在墙角聊天的下岗工人,他们正为年关将近、囊中羞涩而发愁。 “大哥,能不能帮个忙?我店里有些积压的库存,包装有点破损,但不影响用,想便宜处理了。你们帮我拉到菜市场门口摆个摊,卖出去的钱,咱们对半分,怎么样?或者,帮我给附近腿脚不便的老人送送货,一次我给五毛钱跑腿费。”
男人们愣了一下,随即露出难以置信又急切的神色。对半分?跑腿费?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梅老板,你说真的?!” “干!俺们干!啥时候开始?”
几天后,一个奇特的景象开始出现在县城边缘的这片居民区。 几个精神抖擞的老太太,像某种秘密组织的联络员,挨家挨户地分发着手绘的优惠券,热情地宣讲着“梅记超市”的优惠和“拼单”攻略。 菜市场入口附近,一个临时支起的小摊围满了人,几个以前厂里的技术工,此刻有些笨拙却卖力地吆喝着处理库存的毛巾、肥皂、搪瓷缸子,价格低得让人咋舌。 一个穿着旧工装、踩着一辆更破的三轮车的男人,车斗里装着米面粮油,按照手里纸条上的地址,穿梭于窄巷之间,给孤寡老人送货上门。
一种自发而原始的“互助网”,就这样以“梅记超市”为核心,笨拙却生机勃勃地蔓延开来。超市的客流并没有立刻爆炸式增长,但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开始有居民主动走进超市,手里捏着优惠券,试探性地购买一些小东西。他们看小红的目光,从最初的好奇、怀疑,慢慢多了一丝亲近和信任。
小红趁机提出:“张阿姨,您腌的酸菜真好吃,能不能放我这儿代卖点?我只收一点点地方钱。” “李大哥,您家自己种的萝卜还有多的吗?拉过来,放门口我帮您卖。”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围剿的超市老板,她正在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枢纽,连接起需求与供给,连接起闲置的劳力和微小的市场,连接起冰冷的交易和微弱的人情。
那天下午,工头老王——以前百货公司的老员工,现在时不时来超市帮忙搬货——神秘兮兮地凑到小红身边,压低声音:“红姐,我打听到了点事儿。”
小红正在清点代卖的酸菜坛子,闻言抬起头。
老王搓着手,声音更低了:“咱们这事儿……背后恐怕不止王丽和那些小老板。我一个远房侄子在地税局开车,他听说……孙局长好像私下里放过话,说不能让你这‘外来户’乱了县里的‘大规矩’……还说,要让你知道,这县城里的商业,谁说了算。”
小红的心猛地一紧。果然是他。所谓的“大规矩”,无非就是维护原有利益格局,让他那条线上的关系户都能安稳赚钱。
她沉默着,看着窗外。夕阳西下,那几个下岗工人正收摊,把没卖完的几包肥皂搬回店里,虽然疲惫,脸上却带着一天劳作后实实在在的收获感。一个老太太拉着小推车,买走了一袋用优惠券便宜了五毛钱的洗衣粉,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
她转身走进狭小的办公室,拿出信纸和钢笔。她不再写诉状,也不再准备争吵。她开始写一份报告,一份名为《关于我县部分区域居民购物不便及促进灵活就业的几点观察与建议》的报告。
她没有用愤怒的语气,而是用一种平实甚至略带谦卑的笔调,详细记录了她看到的现象:老年居民为节省生活成本长途跋涉、下岗职工临时就业需求旺盛、微小社区商业对便民利民的重要性……她列举了超市试行“优惠券”、“拼单团购”、“代销代送”后带来的微小却真实的变化,附上了几张居民手写的、表示赞许的纸条。
在报告的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写道:“……堵不如疏。规范市场秩序固然重要,但或许亦可考虑给予新模式一定探索空间,将其活力纳入有序管理,或能更好满足群众需求,缓解社会就业压力……”
她将这份报告工工整整地抄写了好几份。她不知道这份报告该递给谁,又能起到多大作用。这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无声的宣言:她梅小红,不是只会哭闹和反抗,她也在观察,在思考,在尝试建设。她要把底层的声音,用一种更体面、更难以被直接打压的方式,传递上去。
她把报告塞进信封,目光落在窗外。暮色四合,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孤零零地停在门口,车斗里还沾着泥泞。
就在这时,一辆风尘仆仆的邮政绿皮三轮摩托车,“突突”地冒着黑烟,停在了超市门口。邮递员大喊了一声:“梅小红!有包裹!省城来的,到付!邮费十五块!”
小红愣了一下,省城?她最近没从省城买东西啊。她疑惑地付了钱,接过那个沉甸甸、方方正正的木条箱子。寄件人信息栏只写了一个模糊的地址和一个“周”字。
她的心猛地一跳。周建国?
她找来撬棍,费力地撬开木箱。里面塞满了防震的稻草和旧报纸。拨开填充物,露出了一台漆皮斑驳、样式老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金属家伙——那是一台小型的手摇式面条压面机,旁边还有几个配套的切割刀头。在机器的角落里,塞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小红颤抖着手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整整五百元。钞票下面,压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上面是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旧货市场淘的,修好了。给店里添个花样。钱是干净的,工资。”
没有落款。
小红的手抚过那台冰冷的、沉甸甸的压面机,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坚硬和岁月磨损的痕迹。她仿佛能看到那个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笨拙地擦拭、修理这台废弃机器的样子,看到他如何省下微薄的工钱,如何忐忑地把它寄回来。
这台粗糙的压面机和这五百块钱,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剧烈的涟漪。它来自一个正在逃亡、自身难保的人,却代表着一种最原始的、笨拙的守护和赎罪。
它无声地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紧紧攥着那张纸条,看着窗外彻底降临的夜色,和夜色中渐渐亮起的、零星却温暖的灯火。
那份报告,或许暂时无法改变孙局长的决定。 但这台压面机和这五百块钱,还有窗外那片正在缓慢苏醒的社区,却给了她一种更实在的、坚持下去的底气。
寒冬依旧,但冰层之下,已有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