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巍峨的、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大院铁门。
以及门前持枪肃立、目光如炬的卫兵,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门外车水马龙的喧嚣世界与门内静谧肃穆的另一个天地,清晰地分隔开来。
罗小飞站在门口,履行了繁琐而严谨的登记核查手续,当卫兵抬起手臂,示意他可以进入时。
他感觉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看不见的、柔软却极具吸附力的流沙上,既沉重,又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下陷感。
院内的世界与他想象的略有不同。没有过多奢华的装饰,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派,触目所及,是宽阔整洁的道路。
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枝干遒劲的法国梧桐,树叶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栋栋外观朴素、却自带一种沉稳气度的苏式或中式小楼,掩映在高大的树木和精心修剪的灌木丛后。
彼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互不打扰,唯有窗口透出的、温暖的灯火,显示着内里的生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植物清香、老旧砖石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核心圈的静谧氛围。
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自己皮鞋底敲击在水磨石路面上的清脆回音,一下,又一下,仿佛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向李家所在的那栋小楼。
越是接近,心跳就越是不受控制地加快,手心沁出的冷汗也越多。
他下意识地再次整理了一下并无可挑剔的衬衫领口和袖口,试图通过这些细微的动作,来缓解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紧张感。
就在他刚刚走到小楼院落的镂空铁艺大门前,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按那个老式的门铃,门却“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李慕媤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她换下了白天那身职业套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米色羊绒针织衫,搭配着一条深灰色的羊毛长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几缕碎发随意地垂落在颈侧,少了几分在医院时的清冷严谨,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婉与随意。
然而,她脸上那种平静无波的神情,以及那双看向他时,清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他内心所有慌乱与不安的眼眸,却与这身温婉的装扮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
“来了?进来吧。”李慕媤的目光在他身上快速扫过,像是在进行某种迅速的评估。
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因为之前短信和电话而产生的芥蒂。
就像是在接待一个……普通的、预约好的访客。她侧身让开通道。
“嗯,刚到。”罗小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迈步走了进去。
熟悉的院落布局,角落里那棵石榴树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无形的压力,却让他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刚走进客厅,一个洪亮如钟、中气十足,却又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嗓音。
就从客厅沙发的位置传了过来,带着一种熟悉的、让人头皮发麻的调侃意味:“哟!瞧瞧这是谁来了?咱们的缉毒大英雄,罗小飞同志!
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怎么着,从云南那山沟沟里飞到这北京城,路上没遇到什么‘空中险情’吧?
比如,被哪个不开眼的劫机犯给盯上了,需要你再显身手,来个万米高空擒敌?”
不用看,光是听这声音,罗小飞就知道是谁——老旅长,赵天龙副部长。
他穿着便装,一件深蓝色的中式对襟褂子,大大咧咧地坐在那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红木沙发上。
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紫砂茶杯,正斜睨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熟稔,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戏谑的审视。
罗小飞赶紧挺直腰板,脸上挤出恭敬的笑容,朝着赵天龙的方向。
也朝着坐在赵天龙旁边那位同样穿着便装、坐姿却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面容儒雅中透着不怒自威气质的老者——
李慕媤的父亲,李震岳将军,以及挨着李将军坐着的那位气质雍容、面带温和微笑的女士——
李慕媤的母亲,江燕教授,规规矩矩地微微躬身问好:“赵部长好!李伯伯好!江阿姨好!我来晚了,让各位长辈久等了。”
李震岳将军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眼,目光平和地看向罗小飞。
那眼神不像赵天龙那般外露,却自有一种历经风雨沉淀下来的深邃和洞察力。
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声音沉稳:“不晚,时间刚好。路上辛苦了,小飞。过来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单人沙发。
江燕教授也笑着招呼道:“是啊小飞,快别站着了,过来喝口热茶,歇歇气。
北京这边天气干,跟云南不一样,刚来肯定不太习惯吧?”
她的语气温柔亲切,如同春风拂面,瞬间缓解了几分罗小飞进门时的局促。
“还好,谢谢江阿姨关心。”罗小飞依言走到那张指定的沙发前,小心翼翼地坐下。
只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副随时准备接受领导问话的标准姿态。
李慕媤默默地走到一旁的饮水机边,用一个干净的玻璃杯给他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看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赵天龙将手中的紫砂杯往茶几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声响,身体往前倾了倾。
那双虎目炯炯有神地盯着罗小飞,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同老农看到自家田里长出好庄稼般的得意笑容。
嗓门又不由得拔高了些:“嘿!小子!可以啊!这次在云南,可是给你赵叔叔我,还有你李伯伯,都挣足了面子!
‘清源’行动的战报,我可是第一个拿到手的!好家伙!孤身潜入,识破陷阱,地窖对峙,牵制主力……
这一桩桩,一件件,干得是真他娘的漂亮!比当年老子在侦察连的时候,也不遑多让!没给老子丢人!”
他越说越激动,习惯性地又想拍桌子,手抬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场合不对,又硬生生收了回去,只是用力在空中挥了一下。
罗小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谦逊地低下头。
“赵部,您过奖了。都是指挥部运筹帷幄,兄弟们齐心协力,我……我只是运气好,侥幸完成了任务。”
“侥幸?屁的侥幸!”赵天龙眼睛一瞪,“战场上哪来那么多侥幸?实力就是实力!有功就是有功!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虚头巴脑的!
老子带兵这么多年,是骡子是马,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小子,是匹好马,不,是匹千里马!”
他顿了顿,目光瞟了一眼旁边安静坐着的李慕媤,又看了看面带微笑的李震岳夫妇,话锋忽然一转。
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嘛……这立了功,是好事。但也不能光顾着往前冲,有时候啊,也得停下来,看看身边的人,想想身后的事。
这工作和生活,就像打仗一样,要讲究个协调配合,不能顾此失彼,你说是不是啊,小飞?”
这话里的暗示,实在是太明显了。罗小飞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不敢去看李慕媤的表情,只能含糊地应道:“是,赵部您说得对,我……我记下了。”
李震岳将军面带微笑,适时地插话进来,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一个相对轻松的方向。
他饶有兴趣地询问了一些关于“清源”行动中不太涉及机密的具体细节,比如当地的地形气候、边民的生活状况等等。
罗小飞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些问题都是可以公开谈论的。于是,他谨慎地、挑着能说的部分,一一作答。
他的声音清晰而有条理,详细地描述了当地的自然环境和边民的生活习惯。
江燕教授也不时地插话,她的语气充满了长辈的真切关怀。她关心地问起罗小飞在云南是否吃得习惯,有没有受伤。
罗小飞感受到了江燕教授的关心,他微笑着回答说自己已经逐渐适应了当地的饮食,而且在行动中也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势。
客厅里的气氛在两位长辈的主导下,表面上看起来倒也其乐融融,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宴叙旧。
然而,罗小飞却始终能感觉到那潜藏在温和话语下的暗流。他敏锐地察觉到,虽然大家都在谈笑风生,但每个人的言辞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些深意。
尤其是身边的李慕媤,她一直保持着沉默,宛如平静的湖面一般,让人难以窥探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罗小飞不禁心生警惕,他知道李慕媤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她的沉默或许正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尽管如此,罗小飞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与大家愉快地交流着。
他明白,真正的“风暴”可能还未真正开始,而他需要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洞察到隐藏的危机,并做好应对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