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雕《大地新生》进入最后的精细打磨和烫蜡处理阶段。整个木工摊位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紧张的肃穆气氛。砂纸摩擦木质的沙沙声,绵密而耐心,仿佛时间本身在参与打磨。秦建国的手指抚过每一处凹凸,感受着刀痕在无数次往复中变得温润、内敛,坚硬冰冷的紫檀开始焕发出一种深沉的光泽,那是属于木质本身的、被唤醒的生命力。
烫蜡是刘木匠的绝活。他调配了蜂蜡和少量植物蜡,隔水加热至将融未融的粘稠状态,用软布蘸取,趁热快速而均匀地敷在木雕表面。热力迫使蜡液渗入极其细微的木纹和刻痕,冷却后,再用柔软的粗布、细布轮番抛光。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那紫黑色泽仿佛被一层极薄的、流动的琥珀封存,光华内蕴,触手生温。树根的遒劲、山石的冷峻、云雾的飘渺、枝叶的舒展,以及那些嵌于其中的象征图案,在温润的光泽下和谐共生,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
“成了。”刘木匠直起有些酸痛的腰,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工作台上完成的作品。周师傅和其他几位老师傅也围拢过来,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看。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落在木雕顶部那线刻的朝阳和光芒上,经过蜡层的折射,竟真的漾开一片柔和却清晰的光晕,仿佛那光是木头自己生长出来、此刻正缓缓流淌。
作品被小心翼翼地覆盖上红绸,准备送往文化宫库房,等待一周后启程赴京参展。秦建国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却又悬起另一块——不知它将在更广阔的舞台上,经受怎样的审视。
送展前五天,一个寻常工作日的上午,文化宫孙科长陪同一位陌生中年人来到了木工摊位。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戴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他走路很轻,却自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建国,刘师傅,周师傅,各位师傅,”孙科长脸上带着少见的郑重,“这位是工艺美术研究所的黎彦明教授,刚从南方考察回来,特意来看看咱们这次送展的作品。”
黎彦明?秦建国心里一动。这个名字他似乎在专业杂志的某篇文章末尾见到过,是业界颇有声望的理论家,以眼光犀利、见解独到着称,据说对传统工艺的现代化创新有深入研究,但也极为严格。
“黎教授,您好。”秦建国和几位老师傅连忙打招呼。
黎彦明点点头,声音平和:“孙科长客气了,我就是顺路,学习学习。”他的目光已经落在那覆盖着红绸的木雕上,“这就是那件《大地新生》?”
“是的,黎教授,刚刚完成最后的处理。”秦建国上前,和刘木匠一起,小心地揭开了红绸。
紫檀木雕完全显露的刹那,黎彦明的眼神微微凝滞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凑近,反而后退了半步,像是在调整观看的整体距离。然后,他才缓步上前,从各个角度,极其仔细地端详起来。他的视线扫过盘根错节的底部,掠过层叠的山石与浪涛,在云雾氤氲的中段停留片刻,又缓缓上移,仔细审视那些与枝叶融为一体的齿轮、麦穗、书本、航天器图案,最终定格在线刻的朝阳与光芒处。他看得非常慢,有时甚至会俯身,几乎将鼻尖贴近木料,观察某处刀法的转折或两块不同肌理的衔接。
整个工作间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孙科长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刘木匠和周师傅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严肃。秦建国则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放大,他强迫自己镇定,目光跟随黎彦明的视线移动,试图揣摩这位行家内心的评判。
足足看了将近二十分钟,黎彦明才直起身,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鼻梁。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
“黎教授,您看……”孙科长试探着问。
黎彦明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秦建国脸上,缓缓开口:“紫檀是好料,难得。深浮雕和镂雕的功底非常扎实,”他朝刘木匠、周师傅那边略一颔首,“尤其是根部的处理,力量感足,有古意。”
刘木匠紧绷的脸色稍缓,周师傅也暗暗松了口气。
但黎彦明话锋一转:“构图野心很大,试图融合的元素非常多。从土地、自然、到工业、农业、知识、航天……几乎包罗万象。”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却让秦建国的心提了起来。“这种全景式的、象征主义的表达,很容易陷入图解概念的窠臼,让作品变成生硬的拼贴,失去艺术最核心的感染力。”
秦建国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但他挺直了背,迎向黎彦明的目光:“黎教授,您说得对,这是创作时最大的风险。我们……我是试图通过生长和过渡的脉络,让这些元素成为整体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简单的罗列。”
“我看到了你的尝试。”黎彦明点点头,指向中上部的云雾和树冠,“这里的过渡处理,尤其是光影和虚实的运用,有想法。把现代符号图案化,嵌入传统枝叶脉络,这个思路本身是巧妙的,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生硬。”他停顿了一下,手指虚点向树冠顶部,那线刻的光芒在自然光下流转,“这里的光感处理,是亮点。不是外加的,是从木头‘里面’透出来的,这很难得。”
秦建国心中稍定,刘木匠也微微点头。
然而,黎彦明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是,”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这件作品最致命的问题,或许不在于技法,也不完全在于构思的整合。”
他环视一周,目光带着一种穿透力:“你们有没有想过,它太‘正确’了?太想面面俱到地‘表现’新时代精神了?土地、历史、传承、各行各业、未来展望……所有应该出现的‘意象’都出现了,所有应该赞美的‘方向’都点到了。它像一篇结构严谨、立意高远的命题作文,每个部分都扣着题,无可指摘。”
他看向秦建国,眼神锐利:“可艺术,尤其是承载着情感与精神的手工艺,最怕的就是这种无可指摘的‘正确’。它缺少一点‘破’的东西,一点属于创作者个人的、甚至是有些偏执的、不管不顾的真情实感和独特视角。它太想被认可,太想符合某种预期,以至于那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原始生命力和可能有的粗粝、矛盾、甚至是痛苦的挣扎,被过度地修饰、安抚、纳入一个平滑光洁的叙事里了。”
工作间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孙科长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刘木匠皱紧了眉头,似乎在消化这些话。周师傅脸上则显出几分不服气,却又难以反驳。
秦建国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黎彦明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某种惶恐。是的,在创作时,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孙科长的期望、老师傅们的审视、展览主题的要求,还有自己那份“必须成功”的压力。他将所有心思都用在如何“做好”、如何“融合”、如何“体现”上,却可能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压抑了某些更原始、更个人化的冲动和表达。那些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时掠过心头的、关于时代变迁的复杂滋味——不仅仅是新生的喜悦,或许还有逝去的怅惘、前路的迷茫、个体在宏大叙事中的微不足道——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过滤、提纯,最终变成了这幅昂扬向上的图景。
“黎教授……”秦建国声音有些干涩,“那……按照您的看法,这件作品……”
黎彦明摆摆手:“我不是评委,更不是来否定你们的劳动。恰恰相反,我认为在现有框架下,你们已经做到了极高的完成度,技术精湛,构思完整,送展完全没有问题,甚至很可能获奖。”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缓和了些许:“我说这些,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惋惜。我从这件未完成的‘完成品’里,看到了惊人的潜力,一种可能通向更伟大作品的潜质。秦建国同志,你很年轻,有技术,有想法,更难得的是有把想法付诸实践的毅力和协调能力。但或许,你可以试着在未来的创作中,少想一点‘应该’,多想一点‘我想’;少考虑一点‘别人怎么看’,多倾听一点‘我自己感受到什么’。哪怕那感受是混沌的、矛盾的、不那么‘正确’的。真正的‘新生’,或许不仅仅在于描绘破土而出的果实,更在于诚实记录种子在黑暗中摸索、顶开重压时,那份真实的、甚至带着痛楚的倔强。”
说完,他朝孙科长点点头:“孙科长,打扰了。作品很好,预祝展览成功。”又对秦建国和刘木匠等人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工作间,步伐依旧轻缓,却留下满室的沉重与思索。
红绸重新盖上木雕,但那深紫近黑的色泽,仿佛比之前更加沉郁。
接下来的几天,秦建国显得有些沉默。他照常工作,协助处理摊位其他事务,但明显心不在焉。黎彦明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像一根刺,扎在创作完成后的空虚与隐隐的骄傲之上,带来一阵阵锐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刘木匠找到他,递过一支烟(秦建国不抽烟,但还是接了),两人站在后院。“黎教授的话,重了点儿,但未必没道理。”刘木匠吐出一口烟雾,“咱们干手艺的,有时候太看重‘活儿’做得漂不漂亮,符不符合‘规矩’,怕行家挑眼,怕主顾不满意。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要守,这没错。可要真想往高了走,光守恐怕不够。”他拍拍秦建国的肩,“你还年轻,路长着呢。这次的作品,咱对得起材料,对得起手艺,也对得起交给咱的这任务。这就行了。别的,慢慢想。”
周师傅别扭了几天,也嘟囔着说:“那教授说话是不中听,可细想想,咱们以前雕龙凤呈祥、花开富贵,雕了几辈子,不也是图个‘正确’吉祥?真要论起‘自个儿心里想雕点啥’,嘿……”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秦建国知道,老师傅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也认同了黎彦明批评中肯的部分。他感激这份包容,也更深刻地意识到,真正的尊重,不仅仅来自技艺的认可,更来自对他作为一个独立创作者可能性的严肃探讨,哪怕这探讨伴随着阵痛。
他去了两次师大那个读书会。学生们热烈地讨论着朦胧诗、伤痕文学、现代派小说,言辞大胆,充满激情与困惑。秦建国大多时候只是听,偶尔插几句话,关于生活质感,关于手艺人的观察。他发现,这些年轻人追求的“真实”与“自我表达”,与黎彦明所说的“破”与“个人感受”,在某种精神内核上隐隐相通。时代确实在变,一种更注重个体体验和内在真实的浪潮,正在悄然涌动。
赴京送展前一天晚上,秦建国坐在家里,面前摊着那台新买的“红星牌”收音机。岳父沈青山调着旋钮,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忽然传出一个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男声朗诵片段:
“……泥泞的马路上,昏黄的路灯拉长了最后一个行人的影子。‘天使’们橙色的背心在夜色中模糊成暖昧的光斑,她们挥动扫帚的沙沙声,是这座城市入睡前最后的摇篮曲……”
是《马路天使》!广播剧的预告!
“快,建国,念秋,是建国写的!”沈母激动地压低声音喊。沈念秋从里屋快步出来,眼睛亮晶晶的。石头也放下连环画,好奇地凑过来。
秦建国屏住呼吸,听着自己的文字通过电波传遍未知的角落。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触摸木雕的体验,虚无,却又无比真实。短短几分钟的预告结束,播音员报出了作者名字和广播剧播出时间。
“爸爸,是你!收音机里在说你!”石头兴奋地摇着他的胳膊。
沈青山用力拍了一下秦建国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眼眶有些泛红。沈母不停地抹眼角。沈念秋握住他的手,笑意盈满眸子。
一种温热的充实感涌上秦建国心头。木雕是沉默的立体的诗,而广播剧是流动的声音的画。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连接着他与更广阔的世界。黎彦明的批评带来的郁结,在这一刻似乎被冲淡了些。他或许还没有完全找到那个“破”的点,那个最个人化的表达内核,但他走在路上,他的劳动和思考,正在以不同的形式被看见,被听见。
夜深了,家人都已睡下。秦建国轻轻走到墙角,那个装着紫檀木雕(缩小仿制练习件)和《大地新生》设计草图的工作台旁。月光如水,透过窗户,静静流淌在紫檀木练习件上。他久久凝视着那些熟悉的刻痕。
忽然,身边传来窸窣声响。是石头,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走过来,依赖地靠在他腿边。
“爸爸,你看。”石头伸出小手指,指向木雕最上方,那线刻的朝阳和光芒处。
秦建国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清晨第一缕微弱的曙光,恰好越过对面屋脊的阻挡,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精准地照射在木雕顶部那一圈极细的线刻上。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坚硬的紫檀木,那经由无数次打磨烫蜡形成的温润表面,并未直接反射强光,而是仿佛将这一缕纤细的晨曦悄然吸纳,然后,自内而外地,沿着那些刻痕的深浅、走向,缓缓漾开一片柔和至极、却清晰无比的金色光晕。光仿佛有了实质,在凹凸之间流转、汇聚,最终在那“朝阳”的中心形成一点最亮的暖金,并不刺眼,却充满生命初醒的静谧与蓬勃。
那不是附加的装饰,那是木头、刀痕、时光与自然天光在这一刻达成的最精妙的共鸣。
“爸爸,”石头仰起小脸,在朦胧的晨光里,他的眼睛清澈如洗,“光出来了。”
秦建国浑身一震,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又迅速漫遍全身。他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温暖的小身体,下巴轻轻抵在孩子柔软的发顶。
是啊,光出来了。
它或许曾深埋于黑暗沉重的泥土,历经挤压与摸索;或许在破土而出的过程中,沾染了尘埃与露水,带着自身也无法完全消化的粗粝与矛盾;或许在向上生长的路途上,不断被修剪、被规范、被赋予各种“正确”的象征意义;或许最终呈现的姿态,依旧未能完全摆脱某种框架的痕迹……
但它终究,是自己一寸寸顶开重压,挣出来的。
这缕光,不在他精心设计的线刻里完全定义,而在木头本身与世界的每一次呼吸交感之中。它不确保辉煌,只承诺真实的存在与不屈的趋向。
晨光渐亮,金色光晕慢慢淡去,融入满室清辉。木雕恢复了沉静的紫黑,但那些被光照亮过的刻痕,似乎与之前有了微妙的不同。
秦建国抱着石头,望向窗外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大地新生,日复一日。而真正的创造,或许正是怀着对“正确”的敬畏与对“真实”的渴求,在刀锋与木纹之间,在寂静与喧哗之中,永远保持那一点顶开重压、迎向未知光亮的、笨拙而虔诚的姿势。
路还长。但此刻,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