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急一些。才刚进九月,大兴安岭的山风就带了刺骨的寒意,吹得护林点小屋的窗户纸哗哗作响。秦建国裹紧了旧棉袄,把最后一块干柴塞进铁皮炉子里,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勉强驱散着屋里的寒气。
郑股长倒台带来的轻松感并没持续多久。秦建国心里清楚,在这片土地上,一个麻烦解决了,总会有新的麻烦冒出来。他现在身份还是护林员,拿着国家发的打猎证,巡山护林是本分。但靠山屯的事,他不能不管。老支书年纪大了,很多新事物应付不来;屯里的乡亲们,当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没少帮衬他。如今屯里刚有点起色的工副业,就像刚学走路的孩子,得有人扶着走一段,而且近几年老支书也不怎么管事儿了,都是交给他的本家,赵大山在管。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靠山屯这个根基。只有屯子好了,他才能借着这股东风,名正言顺地在山里寻找更多的生财之道。那两千多块钱是送走了,可未来的日子还长,念秋和石头在城里花销大,他得继续攒钱,而且要攒得更稳妥,更隐蔽。
“建国,建国在吗?”
屋外传来赵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秦建国推开木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赵大山站在门外,搓着手,脸色不太好看。
“咋了,大山哥?”
“公社那个崔助理,”赵大山压低声音,“又来了!这次带了个县里什么局的人,说是要检查各大队的‘资源利用情况’,点名要看咱们的蜂场和砖窑。我看那架势,来者不善啊。”
秦建国眉头微皱。这个崔助理,上次虽然用山货稳住了,但显然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次带着县里的人来,恐怕是找到了什么由头。
“走,去看看。”
屯委会里,气氛比上次还要凝重。崔助理依旧坐在主位,旁边是个四十多岁、穿着深色中山装、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桌上摊开着几本账册,崔助理正指着其中一页对赵大山带来作陪的会计说着什么。
“赵支书,秦建国同志,”崔助理见他们进来,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这位是县林业局的王科长。王科长这次下来,主要是了解一下各公社在林区资源利用方面的情况。”
王科长微微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秦建国和赵大山,声音低沉:“靠山屯的工副业小组,规模不小啊。砖窑取土,有没有破坏林地?蜂场进山,有没有按规定路线?还有,听说你们还组织社员采集山货?这些活动,都要在保护林业资源的前提下进行。”
秦建国心里明白了。这是崔助理玩的新花样,借林业局的刀来卡脖子。砖窑取土、蜂场放蜂、社员进山,真要严格按条文抠起来,没有不出问题的。
“王科长,崔助理,”秦建国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我们屯的工副业,都是在公社备案,为了解决征地后劳力出路和集体收入问题。砖窑取土是在规划的非林地上,蜂场搬迁也是找了远离核心林区的地方,社员采集山货更是老传统了,一直都是送到供销社收购点,绝没有乱采滥挖。”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崔助理慢悠悠地开口,意有所指,“王科长也是按规定办事。要是某些方面确实不符合要求,该整改的还是要整改,该……加强管理的,还是要加强管理。”他特意在“加强管理”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秦建国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暗示要“表示表示”,否则就要在林业资源问题上做文章。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科长远道而来指导工作,辛苦了。眼看这天越来越冷,山里寒气重。我们屯里没啥好东西,就是还有点新收的松子、榛子,都是社员们一颗颗捡的,回头给王科长和崔助理带点回去尝尝,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王科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种赤裸裸的表示有些抵触,但没立刻拒绝。崔助理则笑了笑:“建国同志有心了。不过王科长这次下来,主要是工作。这样吧,你们先把相关的材料,比如取土地点证明、蜂场位置图什么的,尽快补一份送到公社来。王科长也好根据实际情况,给你们一些专业的指导嘛。”
送走王科长和崔助理,赵大山愁容满面:“建国,这可咋整?林业局要是卡咱们,那真是寸步难行了。这材料,咱们上哪儿弄去?”
秦建国望着窗外萧瑟的山林,眼神冰冷。这个崔助理,比郑股长更狡猾,手段也更“文明”,但本质上一样贪婪。喂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永远没个尽头。
“材料的事,我来想办法。”秦建国沉声道,“大山哥,你稳住屯里,该生产生产,该采集采集,别自乱阵脚。”
他意识到,光靠送点山货维系关系太被动了。必须让这个新来的“老虎”知道,靠山屯不是软柿子,他秦建国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他需要更有力的筹码。
几天后,秦建国以巡山为名,深入了更远的林区。他不仅要查看林木情况,更在留意着其他的东西。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他发现了几片长势良好的野生黄芪和五味子。这些都是药材公司收购的紧俏货,价格不菲。但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了位置。
巡山回来的路上,他特意绕道去了趟公社的邮电所,给沈念秋寄去了这个月的“生活费”——一百二十元。在汇款单附言里,他照例写了些家常话,但末尾加了一句看似无意的话:“近日山里气温骤降,巡山时偶见野猪踪迹,颇有些担忧,望勿挂念。”这是他和沈念秋约定的暗语,“野猪”代表麻烦或潜在的威胁。
寄完钱,他没有直接回屯,而是去了公社唯一的那家小饭馆。他要了二两散装白酒,一碟花生米,坐在角落里慢慢喝着。他在等一个人。
果然,没过多久,公社武装部的干事小刘走了进来。小刘和秦建国算是旧识,当年秦建国当支书时,一起参加过民兵训练。
“建国哥?你怎么在这儿?”小刘看到他,有些意外。
“巡山回来,歇歇脚。”秦建国笑着招呼他坐下,又给他要了杯酒,“来,暖和暖和。”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秦建国看似随意地提起:“刚才看见县林业局的王科长和公社的崔助理了,去我们屯检查工作,要求挺严格的。”
小刘嗤笑一声,压低声音:“王科长那人,还行,就是个死脑筋。崔助理嘛……哼,新来的,仗着在县里有点关系,就想搞点名堂出来。听说他正活动着想当公社副主任呢,急着出成绩,到处挑毛病。”
秦建国心中一动,给刘干事斟满酒:“哦?他在县里有什么关系?”
“好像有个表哥在地区什么部门,具体不清楚。”小刘摆摆手,“不过这人手脚也不干净,前阵子还想让我们武装部帮他倒腾点处理下来的旧棉大衣,被我顶回去了。”
秦建国默默记下了这些信息。崔助理有野心,有关系,但手脚也不干净,而且急于出成绩。这就是他的弱点。
又过了两天,秦建国再次去了公社。这次,他直接找到了崔助理的办公室,手里拿着几份刚刚“赶制”出来的材料——一份是砖窑取土点的简单示意图(他凭记忆画的,大致符合规定),一份是蜂场新址的情况说明。
“崔助理,您要的材料,我们抓紧整理了一下,请您过目。”秦建国态度恭敬地把材料递上去。
崔助理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嗯,放着吧。王科长那边,我会帮你们解释的。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看着秦建国。
秦建国立刻接话:“让崔助理费心了。我们屯里人都记着您的好。眼看就快入冬了,我们准备了一批上好的干柴和木炭,都是社员们利用农闲准备的,想着给公社几位领导值班时取暖用,您看……”
送柴炭,这比送山货又进了一步,更实用,也更不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崔助理脸上露出了笑容:“建国同志考虑得很周到嘛。公社冬天值班确实需要这些。”
“应该的,应该的。”秦建国附和着,话锋却突然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忧虑,“不过崔助理,有件事我得跟您汇报一下。我们屯有个老猎户,前几天在西南边那片老林子里巡山时,好像看到有外人进去活动,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是干啥的。那片林子,可是紧挨着县里划定的封山育林区啊……”
他说的那片林子,其实是之前郑股长暗示他想搞“特殊木料”的地方,虽然郑股长倒了,但那里地形复杂,偶尔确实会有些偷伐或者偷猎的人出没。他故意把地点说得模糊,但点出了“封山育林区”这个敏感词。
崔助理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现在正处在争取提拔的关键时期,如果在他分管(或者试图插手)的范围内,出了破坏林业资源的案子,那绝对是重大失职。
“有这种事?”崔助理坐直了身体,“你看清楚了?具体在哪个位置?”
“老猎户眼神也不好,说得不太清楚,就说大概在西南边老鹰崖那一带。”秦建国继续含糊其辞,“我也提醒他了,以后发现这种可疑情况,要立刻向公社和林业站报告,不能瞒着。这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啊。”
崔助理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盯着秦建国,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假和用意。秦建国一脸坦然,眼神里全是“为领导分忧”的诚恳。
“嗯……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崔助理终于开口,语气郑重了不少,“我会通知林业站加强那边区域的巡查。你们屯的护林员和社员,也要提高警惕,发现异常及时上报。”他没有再提材料和柴炭的事,但态度明显不同了。
秦建国知道,他这步棋走对了。他并没有真的举报什么,只是提供了一个模糊的、可能存在隐患的信息。但这足以让急于求成又怕出事的崔助理感到紧张。让崔助理意识到,靠山屯和他秦建国,不仅能在“好处”上满足他,也有能力在“麻烦”上给他制造障碍。这是一种微妙的制衡。
从公社出来,秦建国没有直接回屯。他又去了一趟邮电所,给沈念秋发了封简短的电报:“安,勿念,柴备足。”这是报平安,也是暗示“取暖”的问题(指送柴炭给崔助理)已经安排妥当。
回到靠山屯,已是傍晚。他没有回护林点,先去了砖窑。窑火正旺,新一批砖坯已经入窑。他又去蜂场转了转,社员们正在给蜂箱做最后的保暖加固。一切都井然有序。
赵大山看到他回来,赶紧迎上来,眼神里带着询问。
“暂时没事了。”秦建国简单说了一句,“大山哥,以后公社或者县里再来人,无论问什么,都要按咱们准备好的统一口径说,特别是关于山林资源利用的,一个字都不能错。”
“我明白。”赵大山重重点头。
夜色渐深,秦建国独自回到护林点的小屋。炉火已经熄灭,屋里冷得像冰窖。他重新生起火,就着跳跃的火光,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情况,以及下一步的计划。
崔助理这只新来的“老虎”,暂时被他用“好处”加“隐患”的组合拳稳住了,但绝不会就此罢休。他需要更快地找到新的、合法的财路,壮大屯集体的力量,也增加自己的底气。那片山坳里的野生药材,或许是个机会,但需要更周密的计划,必须完全合规。
他还要继续扮演好护林员的角色,这片山林,不仅是他身份的掩护,未来也可能成为他财富的真正来源。
路还很长,对手也不会只有崔助理一个。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规则内跳舞,如何在刀尖上行走。为了念秋,为了石头,他必须把靠山屯扶上正轨,也必须把任何敢伸过来的爪子,要么喂饱,要么……干脆利落地剁掉。
山风在屋外呼啸,卷起枯枝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秦建国拨了拨炉火,火光映照着他坚毅而沉静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