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还没完全过去,日头依旧毒辣,只是傍晚时分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预示着季节即将转换。秦建国从省城回来不过十来天,郑股长被地区工作组带走调查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里的水,在矿山指挥部和周边屯落间炸开了锅,余波阵阵,久久未平。后勤科的风气肉眼可见地肃整起来,以往那些或明或暗的吃拿卡要、故意刁难几乎绝迹,秦建国再去指挥部办事时,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公事公办的态度里,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不愿多事的谨慎。压在心头近两年的那块巨石被猛地移开,他确实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仿佛一直捆缚着手脚的无形绳索骤然断裂,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他终于可以暂时不必分神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副业小组的正经事务上。
一切都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工副业小组的运转愈发顺畅,砖窑产出的青红砖质量稳定,供应矿山的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搬迁到新蜜源地的蜂群适应良好,夏末最后一批椴树蜜收上来,色泽清亮,香气醇厚,品质比往年更胜一筹;基建队也靠着踏实肯干攒下的信誉和秦建国暗中维持的关系,顺利接下了矿区一段辅助道路的夯实工程,工钱结算得也爽快。屯里社员们脸上多了笑容,对秦建国这个领头人也更加信服。然而,秦建国并未被这暂时的顺利冲昏头脑。他比谁都清楚,郑股长的倒台仅仅只是搬走了眼前一个最碍事的绊脚石,矿区建设这台巨大的机器一旦开动,所带来的利益格局变动和人事纷争就绝不会停止。旧的麻烦解决了,新的挑战必然会在前方某个拐角处等着他。他必须利用这段难得的“安全期”,尽快夯实基础,拓宽财路,并且,最重要的是,建立起更稳妥、更符合政策要求的经营模式和资金流转渠道。
现在他手上明面能动用的钱,除了留给屯里工副业小组周转的备用金,属于他个人的只有三百多块现金和一些全国粮票、工业券。这笔钱虽然不算多,但胜在来路相对清楚,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而他未来从山里、从工副业合理收益中分得的部分,只要数额稍大,他就决定通过邮局汇款的方式,名正言顺地寄给在省城的沈念秋。汇款单附言上就写“生活费”、“给孩子添置衣物”,理由充分,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毛病。这样既避免了个人手中滞留大量现金的风险,又能让念秋和石头在城里的生活得到切实改善,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部分财富逐步转移到更安全、更需要它的地方。他仔细盘算过,靠山屯和周边几个林场屯子本身就有隶属供销社系统的山货收购点,以往社员们零散采摘的山野菜、蘑菇、药材,都是直接送到那里,由收购点统一结算,虽然价格被压得低些,但手续清楚,不怕查。他之前搞的那套私下联系猎户、绕过收购点的野味供应网络,在郑股长倒台后,风险已然大于收益,必须尽快收缩、转型。
这天傍晚,他刚在护林点的小屋里把这些思路理清,屯里的年轻后生孙福贵就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山,脸上带着愤懑和焦急。“建国哥!不好了,公社来了个新干部,姓崔,是个助理员,说要按新精神重新审核各大队的工副业摊子,第一站就奔咱们屯来了!人已经到了屯委会,正跟大山叔说话呢,挑三拣四的,说咱们砖窑的登记手续不全,蜂场的卫生条件不达标,口气硬得很!”秦建国心里咯噔一下,刚轻松了没几天,新的麻烦果然找上门了。这“规范管理”的风,看来是要越刮越紧。他迅速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因巡山而有些凌乱的衣领,语气平静地对孙福贵说:“别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下山去看看这位新来的崔助理。”
屯委会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气氛有些凝滞。一个穿着崭新蓝色中山装、梳着整齐分头的年轻干部端坐在主位,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赵大山在一旁陪着笑脸,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赵支书,不是我有意要为难你们靠山屯。”崔助理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现在上头下了新文件,要整顿规范社队企业。像你们这个工副业小组,规模不算小,涉及砖窑、蜂场、基建好几摊,但相关手续、资质很多都不完备,这样下去很麻烦,不符合政策精神啊。”赵大山搓着手,试图解释:“崔助理,您看,我们这都是为了安置征地后的劳力,给集体创收,以前也没人跟我们说要这些手续……”
秦建国就在这时迈步走了进去,脸上瞬间堆起热情而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崔助理您好!我是靠山屯工副业小组的具体负责人,秦建国。刚听说您来指导工作,有失远迎,真是对不住!”崔助理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哦,你就是秦建国。我正要说你们这个工副业小组呢,问题不少,需要好好整改。”秦建国立刻接过话头,态度诚恳得近乎谦卑:“您批评得对!我们这些人,以前都是摸锄头柄的,对政策条文学习不够,很多规矩确实不懂,正需要您这样的领导下来多指导、多帮助。”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却又暗含机锋:“不过崔助理,我们搞这些,真是被形势逼出来的。矿山占了地,那么多壮劳力不能闲着吃白饭,总得给大家找条活路,给集体找个进项。您看,我们砖瓦是保质保量供应矿山建设的,蜂蜜也是按规定全部交售给供销社收购点的,每一分钱都入了屯里的集体账,说到底,都是在为国家和集体做贡献,没干私活。”
崔助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指停止敲击桌面:“贡献归贡献,规矩是规矩。手续不全,资质不符,按文件规定,该停就得停,该整顿就得整顿。”秦建国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笑容不变,他凑近半步,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透露什么内情:“崔助理,您看这样行不行。手续我们立刻着手补办,缺什么材料,我们就是连夜不睡也尽快准备好。只是这停产整顿……矿山那边家属区的建设工期抓得特别紧,雷科长前几天还特意过问我们砖瓦供应能不能再加大点量呢。这要是突然断了供,耽误了矿山建设的进度,恐怕……不太好交代啊。”他刻意模糊了雷科长的具体态度,但适时地点出了“矿山建设”和“雷科长”这几个有分量的词。他清楚,对这些基层公社干部来说,矿山指挥部是庞然大物,其需求和压力,他们不得不掂量。
崔助理果然迟疑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探究:“雷科长……也过问你们砖瓦的事?”秦建国含糊地应道,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都是为了保障矿山建设顺利进行嘛。”他随即话头一转,语气变得热络而自然:“眼看这天就要转凉,马上又快到中秋了,崔助理为了咱们公社各大队的事奔波劳累,真是太辛苦了。我们靠山屯穷乡僻壤,没啥稀罕东西,就是这山里的出产还勉强拿得出手,一点自家产的蜂蜜,还有社员刚采的些新鲜蘑菇、蕨菜,回头我让人给您送些尝尝鲜,也是我们全体社员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嫌弃。”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人之常情的人情往来,又严格控制在“土特产”范围之内,算不上行贿。崔助理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
“既然……矿山那边确实有需求,手续你们可以抓紧时间补办。”他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不少,“但是一定要规范!要符合政策要求!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地搞了。”“一定一定!绝对严格按照规矩来,以后还要请崔助理多监督,多指点!”秦建国连连保证,态度恭敬。送走崔助理的吉普车,赵大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心有余悸地说:“建国,可真多亏了你了!这家伙,新官上任三把火,差点就把咱们这点家当给点着了!”秦建国望着吉普车在土路上卷起的烟尘,眼神深邃,摇了摇头:“大山哥,光是这样被动应付不行。咱们得尽快把该办的手续都办齐,把账目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另外……”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咱们得想办法,让这位新来的崔助理,以后能成为‘自己人’,至少,不能让他变成咱们的对头。”
几天后,秦建国亲自去了趟公社。他没有直接去崔助理的办公室,而是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一小罐用瓦罐密封好的上等椴树蜜,两块干净的蜂蜡,还有两只肥硕的、已经处理好的山鸡。东西不算特别贵重,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都是城里也难得的稀罕物。他打听到崔助理住在公社的干部宿舍,趁着一个傍晚时分找上了门。“崔助理,一点我们山里的土产,您尝尝鲜,千万别客气。”秦建国笑容淳朴,像是寻常的乡亲邻里走动,“上次多亏您指点,我们补办手续的材料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这两天就给您送过去审阅。”崔助理起初还推辞了两下,但见秦建国态度诚恳,东西也确实讨喜,最后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态度比起上次在屯委会时,明显亲切随和了许多。
秦建国趁机提出了他盘算好的想法:“崔助理,我琢磨着,眼看中秋、国庆就要到了,公社各单位给干部职工发福利,也是件大事。我们靠山屯的蜂蜜,是纯正的椴树蜜,品质绝对有保证;还有这秋天晾晒的蘑菇、蕨菜干,都是纯天然的山货。要是公社食堂或者工会需要采购,我们工副业小组可以按最优惠的价格供应,保证比供销社的同类产品价格低、质量好。”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一步棋——把工副业小组的产品,正式打入公社的采购渠道。这不仅能为屯里开辟一个稳定可靠的销路,更是一种政治上的“保护色”,一旦和公社的日常需求绑在一起,他们这个工副业小组的“合法性”和“必要性”就大大增强了。崔助理端着茶水,显然动了心。用哪个大队的东西不是用?既能完成采购任务,又能落个实惠和人情,还能体现自己支持社队企业的工作成绩,何乐而不为?“这个嘛……你的想法不错。我可以先在领导面前提一提,帮你们问问看。”他模棱两可地说,但眼神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秦建国知道,这事至少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了。
从公社回来,秦建国立刻开始着手下一步的行动。他召集了工副业小组的几个骨干成员,包括赵大山、孙福贵和砖窑、蜂场的老师傅,开了一个小会。会上,他宣布了两项决定:第一,要组建一个更规范的“山货采集收购小组”。由几位经验丰富、人品可靠的老把式牵头,定人、定时、定量地向屯里社员宣传和收购符合标准的山野菜、药材,然后在屯里指定的地方进行统一的初步加工、筛选和晾晒,再集中送往供销社的收购点。严禁任何人再私下联系外面的贩子,一切交易必须走明路,入公账。第二,将屯里那几辆闲置的马车和负责赶车的社员正式整合起来,成立一个“运输小队”。这个小队不仅负责工副业小组自身砖瓦、蜂蜜的运输,也可以尝试承接矿区和公社范围内的一些零散短途运输业务,赚取运费,增加集体收入。“咱们以后要做的,是光明正大的集体经济。”秦建国环视着众人,语气坚定而有力,“手续要齐全,账目要清楚,该交售给国家的交售给国家,该纳税的纳税。谁也别再想着搞那些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小动作,一切都要摆在明面上,经得起查。”他心里清楚,只有尽快让自己和工副业小组的行为完全符合甚至超越当下的政策要求,才能真正站稳脚跟,抵御未来的风险。
半个月后,靠山屯工副业小组的第一批“精包装”山货——用统一小瓦罐密封的蜂蜜、晾晒得干爽整齐的蕨菜干、捆扎规范的党参,通过崔助理的牵线搭桥,终于正式列入了公社的节日福利采购清单。虽然利润比起以前私下售卖要薄了一些,但销路稳定,回款及时,更重要的是,这笔生意是堂堂正正、记录在案的。秦建国还刻意在价格上让出了一部分利润空间,让公社经手的相关人员都觉得实惠满意,初步建立起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利益联系。几乎与此同时,他抽空去了趟县里的邮局,通过汇款的方式,给沈念秋寄去了第一笔钱——八十元整。在汇款单附言栏里,他工工整整地写下:“念秋,天快凉了,给石头和你添置些秋冬衣物,保重身体。”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条更安全、更隐蔽的财富通道已经打开。
秋意渐渐浓了起来,山林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更深。秦建国站在新修的砖窑前,看着拉砖的马车排成了长队,等着装货。蜂场那边,社员们正在有经验的老把式指导下,忙着检查蜂箱,准备辅助蜂群安全越冬。一切都看似步入了更规范、更稳定的轨道。但他心里那根弦,却从未真正放松。新的关系需要用心维护,新的对手可能在任何时候出现,政策的尺子也随时可能收紧。他摸了摸内衣口袋里沈念秋刚寄来的回信。信上说,石头已经顺利进了厂办托儿所,适应得很好,很招老师喜欢。她用汇去的钱,除了给石头买了新棉袄,还特意给他也织了一件厚实的毛衣,已经邮寄出来了,让他注意查收。秦建国望向南方省城的方向,目光坚定而悠远。脚下的路还很长,布满了未知的挑战,但他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该怎么走了。他要光明正大地赚钱,小心翼翼地周旋,把集体经济的根扎得更深,把保护自己的网织得更牢。任何再想卡他脖子、找他麻烦的人,都得先仔细掂量掂量需要付出的代价。山风带着凉意,吹动他旧工装的衣角。这个曾经的知青,如今的屯工副业带头人,已经在这片看似贫瘠实则充满机遇的黑土地与莽莽山林之间,摸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在时代夹缝中生存与发展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