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燥热来得格外早,矿山工地的尘土混合着草木蒸腾的气息,黏糊糊地糊在靠山屯的每一个角落。秦建国从闷热的林子里巡山回来,护林点的小屋被烈日晒得像个砖窑,他扯开衣襟,用凉水泼了把脸,水珠顺着胸膛滚落,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焦灼的火。
房梁上那个小木匣,如今重得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那里头,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所有的冒险、所有的隐忍换来的——厚厚几沓十元钞,加上各种票证和那几张要命的紫貂皮、熊胆交易凭据,粗粗算下来,竟已接近两千八百块!
这是一笔真正的巨款,在79年,一个普通工人省吃俭用十年也未必能攒下这个数。这钱足够沈念秋和石头在省城过上许久宽裕的日子,更是他们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这钱藏在这里,就像揣在怀里的炸药,郑股长那贪婪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王主任的警告言犹在耳,每一次指挥部有人来,每一次屯里有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必须送走,必须尽快、安全地送走!这个念头如同魔咒,日夜盘旋。托人带?绝无可能,数额巨大,人心难测,风险他承担不起。唯一的出路,就是他亲自送去省城。探亲,这是最正当、最无懈可击的理由。
沈念秋考上大学离家已近两年,儿子石头一直寄养在岳父母家,他秦建国思念妻儿,渴望团聚,天经地义,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利用这次离开,布下一个局,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郑股长这个心腹大患,不能再让他像条水蛭一样叮在身上吸血。决心既定,他立刻行动起来。他先去找了支书赵大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思念,语气恳切:“大山哥,我想请个探亲假。
念秋上学快两年没见了,石头在姥姥家,我这心里实在惦记得慌。眼看快到暑假,想去看看他们,也顺便看看岳父岳母那边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赵大山看着他,理解地点点头:“是该去了,建国,你这几年不容易,屯里的事你放心,工副业小组我先照应着,你去多久?”秦建国盘算着路程和停留时间,说道:“路上来回得几天,想着能待上十天左右吧。”“行,没问题!”请假顺利得超乎想象。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步骤——如何将这笔巨款安全转移到省城。他翻出那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旅行袋,开始仔细准备。他把几件换洗的旧工装、衬衣、一双磨毛了边的布鞋、毛巾、肥皂、牙膏牙刷等日常用品一一放入,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探亲职工的简单行囊。然后,他拿出了那床沈念秋当年用过的、略显厚重的旧棉被。关紧门窗,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他用小刀极其小心地拆开被里一侧的线脚。
接着,他将大部分现金,足足两千五百块钱,用厚实的油布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好几层,确保不会透出任何形状或气味。他像絮棉花一样,将这个沉甸甸的油布包分层、分散地嵌入棉被的旧棉絮之中,用手细细地、均匀地铺平,反复摩挲检查,确保从外面摸起来,手感与普通棉被毫无二致,没有任何硬块或凸起。最后,他穿针引线,用与原来颜色极其相近的棉线,以细密得几乎难以分辨的针脚,将拆开的地方重新缝合好,做完之后,不凑到眼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任何拆改的痕迹。剩下的三百块钱和一些全国粮票、工业券,他则分散藏匿:一部分塞进一件旧棉衣内衬的补丁里,一部分小心翼翼地卷成细卷,塞进快用完的牙膏尾部,再用牙膏小心封好口,还有一些夹在一本旧的《红旗》杂志的内页里。整个旅行袋看起来依旧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寒酸,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里面竟藏着一个普通家庭十年也攒不下的巨额财富。做完这一切,秦建国才长长吁了口气,但内心的弦依旧紧绷。解决郑股长的问题,需要在他离开之前埋下伏笔。他不能直接举报,那太蠢,容易引火烧身,他需要更巧妙的方式,借力打力。第二天,他借着去指挥部送屯里基建队本月工时核算表的机会,特意在后勤科多逗留了一会儿,和几个相熟的办事员散着烟,闲聊起来。“唉,过几天得请假去趟省城,看看老婆孩子。”他语气带着自然的思念和些许无奈,“这一走十来天,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就怕咱们屯里供应指挥部的砖瓦质量出什么纰漏。”有人搭腔:“有郑股长严格把关呢,你放心。”秦建国立刻接过话头,声音略微提高,确保坐在不远处隔断里、看似在看文件的雷科长也能隐约听到:“郑股长要求那是真高!上次还特意问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搞点‘特殊规格’的木料,说是俱乐部内部装修要用,要得急,标准也高。
我们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怕找不到符合他要求的,正犯愁呢,这不,我这次出去,也打算顺便打听打听门路。”他这话说得含糊其辞,既像是抱怨工作难做,又像是在表功,但核心是点出了“郑股长”、“特殊规格木料”、“俱乐部”这几个敏感词,尤其“俱乐部”项目,涉及资金和物资都不少,最容易出问题。他相信,这话只要传到雷科长或者指挥部其他有心人耳朵里,自然会勾起他们对郑股长负责领域的好奇与审视。种子已经撒下,能否发芽,就看郑股长自己是否真的经得起查了。布置好这一切,秦建国才背上那个装着身家性命的旅行袋,踏上了前往省城的旅程。
长途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摇晃,换乘绿皮火车后,拥挤的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秦建国紧紧抱着自己的旅行袋,一刻也不敢放松,夜里也只是浅眠,任何靠近的动静都会让他瞬间惊醒。几天后,当他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位于省城长春市沈念秋父母家所在的那个安静、整洁,多是知识分子居住的院落时,已是黄昏时分。
夕阳给一栋栋红砖楼房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开门的正是沈念秋。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剪短了些,显得利落又精神,脸上少了在靠山屯时的劳碌风霜,多了份校园里浸润出的宁静书卷气。
看到门口站着风尘仆仆、黑瘦却眼神明亮的秦建国,她瞬间愣住了,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眼眶,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建国?!你……你怎么来了?!”“来看看你和石头。”秦建国笑着,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妻子的面容,近两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决堤。这时,一个穿着干净小汗衫、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沈念秋身后好奇地探出头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秦建国。是石头!长大了,模样更开了,白白净净的,和山沟里的孩子气质截然不同。“石头,快,叫爸爸呀!这就是爸爸!”沈念秋连忙拉过儿子,柔声催促。石头看着秦建国,小嘴抿着,眼神里有些陌生和迟疑,没有立刻开口。秦建国的心一下子软得发酸,他连忙蹲下身,从旅行袋里掏出路上买的、小心保管的彩色风车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动物糖人,递过去,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更柔和:“石头,看,爸爸给你带什么来了?”小家伙的目光立刻被色彩鲜艳的风车和晶莹剔透的糖人吸引,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小手接了过去,虽然依旧没叫爸爸,但眼神里的戒备少了许多。
沈念秋的父母——沈教授夫妇闻声也从屋里出来,看到秦建国,很是意外,但随即也热情地招呼他进屋。两位老人气质儒雅,虽然经历过风波,但平反后重回工作岗位,精神面貌很好,家里收拾得简洁温馨,充满了书卷气。
晚饭后,石头玩累了,被外婆哄着去睡了。秦建国和沈念秋这才有了独处的时间。在属于他们临时的小房间里,秦建国关上门,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压低声音,将靠山屯这两年的变化、矿山的扩张、工副业小组的明面上的发展和暗地里的危机,尤其是郑股长的步步紧逼和房梁上那笔巨款的沉重压力,详细地、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沈念秋。沈念秋听着,脸色也渐渐发白,她紧紧握住秦建国的手,指尖冰凉。她虽然人在校园,但也从报纸和同学的议论中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变化与躁动,更能想象丈夫在那边远山沟里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的艰难与危险。“……钱,我这次带过来了绝大部分,两千五百块,藏在了那床旧棉被里。”秦建国指着墙角那个还没完全打开的旅行袋,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剩下的分散藏在别处。念秋,这钱放在我这里太危险了,必须交给你。你在省城,环境比山里好,想法子把钱存起来,或者换成更稳妥的东西,留着以后咱们安家用。”沈念秋重重点头,眼神坚定:“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只是……那个郑股长,他就像个定时炸弹,这次你能暂时避开,可以后呢?他要是知道你‘油水’这么多,会不会更变本加厉?”秦建国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临走前,给他下了个套。”他把在指挥部后勤科那番“无心”的话告诉了沈念秋,“……我看那个雷科长,不像是个糊涂人,郑股长手脚不干净,只要上面有人稍微认真查一下,够他喝一壶的。就算这次扳不倒他,也能让他收敛点,不敢再轻易动我。”沈念秋看着他,眼中既有担忧,也有钦佩。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埋头苦干的知青了,生活的磨砺和环境的复杂,让他变得愈发坚韧和机敏。接下来的几天,是秦建国多年来罕有的轻松时光。他陪着沈念秋在美丽的校园里散步,听她讲大学里的趣事和见闻,去图书馆感受那份宁静与浩瀚;他带着石头去附近的公园玩,努力弥补缺失的父子亲情,看着儿子从一开始的陌生到渐渐愿意让他抱,对着他露出腼腆的笑容,他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沈念秋也悄悄处理了那笔巨款,她通过一位信得过的、家里有海外关系的老师,辗转换了一部分外汇券,又偷偷以不同的名字,在几家储蓄所分别存入了定期,手续做得极其隐秘。
同时,她也利用在大学的信息优势,帮秦建国留意着有关农村社队企业、物资管理等方面的政策动态,将一些有用的文章和内部讨论的风向记录下来,交给秦建国,这些信息,在未来或许能成为他保护自己的武器。十天假期转眼即逝。临行前夜,夫妻二人依依惜别。沈念秋将重新缝好、看起来毫无异样的棉被仔细打包进行李袋,又塞了许多省城的特产和给屯里乡亲带的小礼物,掩盖在表面。“一切小心。”沈念秋替他整理着衣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叮嘱,“我和石头等你。”秦建国重重点头,将妻儿紧紧搂在怀里。
回程的路,似乎比去时轻松了些,但秦建国的心并未完全放下。他挂念着屯里的情况,更惦记着郑股长那边的动静。当他风尘仆仆回到靠山屯,刚进屯子,就感觉气氛有些异样。赵大山一见到他,立刻把他拉到一边,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交织的复杂表情,压低声音说:“建国,你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怎么了?”秦建国心一提。“指挥部那边,郑股长,栽了!”赵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就在你走后没几天,地区来的什么工作组突然到了指挥部,重点查后勤物资这块,有人举报他倒卖劳保用品、虚报损耗,好像还查到了他经手的什么‘俱乐部装修材料’账目不清,问题一大堆!直接就被停职审查,带走了!
听说问题很严重,这下怕是彻底完了!”秦建国站在原地,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心里却那块一直压着的巨石,轰然落地。他埋下的引线,果然起了作用,或许郑股长早已劣迹斑斑,他的那几句“闲话”,只是恰好点燃了导火索。笼罩在头顶的最大一片乌云,终于散去了。他成功转移了巨额财富,解决了心腹大患。站在护林点前,望着远处依旧轰鸣的矿山和眼前沉默的山林,秦建国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路依然漫长,时代的洪流仍在奔腾,但此刻,他感觉手脚的束缚少了许多,肩上的担子也仿佛轻了一些。他摸了摸内衣口袋里沈念秋悄悄塞给他的一张她和石头的崭新合影,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为了念秋,为了石头,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他必须,也一定能在这片充满变革与挑战的土地上,走得更远,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