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这场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虽然过去了,却也让这个小家更真切地体会到了腊月寒冬的严酷。孩子的病好了,沈念秋却因为连日的焦虑和照护,加上本就紧绷的神经,也有些恹恹的,胃口不开,人也清减了几分。
秦建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这是最后冲刺的关头,身体要是垮了,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包揽家务,开始更精细地“经营”起沈念秋的身体。
家里储藏的过冬白菜、土豆是主食,鸡蛋和一点腊肉则是金贵的稀罕物。秦建国算计着,每天雷打不动要给沈念秋煮一个鸡蛋,有时是清早逼着她和着稀粥吃下,有时是深夜塞到她手里当夜宵。那点腊肉,他也切得薄如纸片,每次炒白菜时放上几片,油汪汪的,算是难得的荤腥。
“我吃过了,你吃。”沈念秋常常想把鸡蛋让给儿子或丈夫。
“石头小,消化不了。我一个大老爷们,扛得住。你费脑子,得补。”秦建国的话总是那么简单,却不容拒绝。他把剥好的鸡蛋直接放到她的粥碗里,或者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身就去忙别的,不给她推让的机会。
一天晚上,秦建国从外面回来,帽檐、肩头都落满了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竟然是几块拇指粗细、红褐色的东西。
“这是……参?”沈念秋惊讶地抬起头。他们虽是“老跑山”,认识些山货,但野山参极其难得,这些年也少见。
“想得美,哪还有那好东西。”秦建国笑了笑,脸上带着风雪留下的红痕,“是参须子,还有几片参梗,托人从收购站弄来的,品相不好,没人要,但泡水喝应该还有点力气。你晚上看书累了,就嚼一片,或者泡在热水里。”
沈念秋看着那其貌不扬的参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她知道,就算只是这点“没人要”的边角料,在眼下也是极难弄到的,不知他费了多少心思,搭上了多少人情。她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接过来,仔细包好,放在炕桌的角落。那份量,沉甸甸的,是丈夫说不出口的体贴和期望。
真正的攻坚,依旧在每一个深夜。石头病好后,似乎也更黏母亲,晚上睡得不踏实。沈念秋便把他哄得深睡了,才敢挪到炕桌边。煤油灯的火苗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寒冷是无孔不入的敌人,尽管炕是热的,但暴露在空气中的上半身,尤其是握笔的手,很快就被冻得僵硬麻木。写几个字,就得把手凑到嘴边呵一口热气,或者塞进棉袄底下暖一暖。那长了冻疮的地方,又痒又痛,磨在粗糙的纸面上,有时甚至会渗出血丝。
秦建国若是没睡,就会默默地把炕桌往灶坑方向挪近一点,让灶口余温带来的那点微乎其微的热气能多眷顾她一些。他依旧坐在对面,就着同一盏灯的光芒,看他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报表和农技书。有时,他会起身,不是去扒烤红薯,而是把沈念秋脚边那个灌了热水的玻璃瓶子重新换上滚烫的水。
寂静的夜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以及窗外北风掠过树梢、卷起雪沫的呼啸声。这两种声音,一种代表着内心不屈的奋斗,一种代表着外部严酷的环境,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沈念秋备考岁月里最深刻的记忆。
日子就在这种极度的疲惫与极致的坚持中,一天天划过。沈念秋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全凭着一股意念在支撑。她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梦见自己在考场上,卷子上的字却像蝌蚪一样游走,一个也看不清;有时梦见自己回到了跑山的时候,在林子里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有时又梦见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可一打开,里面却是空的。
但每当她从短暂的噩梦中惊醒,看到身边熟睡的儿子和丈夫,感受到炕上残留的温暖,那份慌乱便会慢慢平息。她重新坐起来,就着窗外雪地反射的、清冷如水的月光,再看一眼贴在窗框上的知识点纸条,或者在心里默背一遍公式,然后才能再次安心睡去。
屯子里的人们,看着秦建国忙里忙外,看着沈念秋日渐消瘦却眼神锃亮的模样,那些最初的不理解和闲话,也渐渐变成了带着些许敬佩的沉默。偶尔有相熟的嫂子大娘过来串门,会压低声音对沈念秋说:“念秋啊,可真不容易,瞧着都心疼。有啥要搭把手的,你就吱声。” 也有人悄悄给石头塞个自家煮的鸡蛋,或者一把炒豆子。
老支书在路上碰到秦建国,会停下脚步,拍拍他的肩膀:“建国,家里咋样?念秋能挺住不?”
“还行,爹,能挺住。”秦建国总是这样回答。
“嗯,挺好。告诉念秋,屯子里都看着呢,给她鼓着劲呢。”老支书话不多,但这份来自长辈和基层组织的默认支持,无形中也是一种力量。
腊月十五过后,年关将近,屯子里开始有了些许过年的气息,有人家开始杀年猪,空气里偶尔会飘来一阵诱人的肉香。但这一切,似乎都与沈念秋无关。她的世界,已经收缩到了炕桌那一方天地,收缩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定义和论述题之中。
秦建国也更加沉默。他除了忙社里的年终结算、慰问军烈属这些公事,就是埋头打理家事。他把院子里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柴火劈得粗细均匀,码放得整整齐齐,水缸总是满的,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为即将远征的沈念秋,打理好一个稳固无忧的后方。
出发去县城的前一夜,沈念秋终于合上了书本,没有再看到深夜。她把所有的复习资料、笔记、准考证和文具,一样样仔细清点,放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秦建国则在一旁,默默地帮她检查要带的衣物,把最厚实的棉袄、棉裤和围巾手套都找了出来。
“都齐了。”沈念秋拉上帆布包的拉链,轻声说。
“嗯。”秦建国应了一声,把一件旧毛衣塞进包袱皮,“县城里冷,旅馆条件差,多穿点。”
两人早早躺下,却都毫无睡意。黑暗中,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明天,我赶车送你去。”秦建国说。
“社里没事?”
“请好假了。”
又是一阵沉默。
“别怕。”过了一会儿,秦建国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就跟平时一样,会的就写,不会的……就过。”
“嗯。”沈念秋在黑暗中点了点头,鼻子有些发酸。她向他那边靠了靠,秦建国伸出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那粗糙温热的大手,仿佛能传递过最后一丝,也是最坚实的一股力量。
窗外,北风依旧,但雪似乎停了,云层散开些许,透下几缕清冷的星辉,照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朦胧的光。万籁俱寂,仿佛整个靠山屯,连同这片广袤的黑土地,都在为这个即将奔赴考场的女儿,默默送行。
明天,等待她的,将是一场决定命运的战役。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