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那轻轻一推的水杯，如同一个信号，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由失忆和隐瞒筑起的无形壁垒。东方夜眼中瞬间迸发出的、混杂着震惊与巨大喜悦的光芒，以及他接过水杯时微颤的指尖，都清晰地映在苏婉眼里，让她心中那片刚刚解冻的湖面，涟漪荡漾得更深。
然而，温情脉脉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东方夜放下水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眼，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深邃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苏婉，”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再带有之前的试探和小心翼翼，“有件事，我不想再瞒你。”
苏婉的心微微一紧，预感到他即将要说的话，很可能与昨夜他的匆忙离去、与那个让他如此憔悴的“朋友的孩子”有关。她下意识地坐直了些，双手在被子下悄悄握紧，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听。
“昨晚，”东方夜的目光坦诚地迎视着她，没有丝毫闪躲，“不是朋友的孩子。是高烧抽搐、需要紧急送医的，是我们的儿子，小念。”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我们的儿子”这几个字从东方夜口中说出，苏婉还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儿子……
她竟然，有一个儿子？
她和东方夜，有一个孩子？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去了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
东方夜没有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变化，他心口揪痛，却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他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剖白般的决绝：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这是事实。小念，是我们两个的孩子。他今年四岁，随你姓，叫苏念。”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没有出现剧烈的排斥或头痛，才稍稍安心，继续说道，“而昨夜我之所以隐瞒，是怕你担心，怕影响你恢复。这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苏婉依旧处于巨大的震惊中，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孩子……四岁……苏念……这些信息像碎片一样涌入她空白的脑海，却无法拼凑出任何具体的形象和情感。
东方夜看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心疼如绞。他知道，仅仅告知孩子的存在还远远不够，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的芥蒂，是导致她当年决然离开、乃至最终失忆的那场误会。
他必须趁着她此刻愿意听他说话，将一切和盘托出。
“还有……”他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痛的回溯，“关于你当年离开的原因。你一直认为，是因为我与别的女人关系暧昧，甚至怀疑我背叛了你，对吗？”
苏婉猛地抬起头，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触动了脑海深处某个被封存的区域，一阵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袭来，让她闷哼一声，蹙紧了眉头。
“别紧张，放松。”东方夜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安抚，却在触及她下意识缩回的动作时，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他收回手，目光却依旧紧紧锁住她，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那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误会。”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陈述，“当时集团陷入危机，竞争对手买通了我身边的一个助理，故意借位拍摄了我与一位重要女性合作伙伴在酒店门口的正常告别照片，并散布谣言，伪造证据，让你误以为我与她关系非同寻常。”
苏婉捂着头，那些模糊的、带着强烈负面情绪的碎片又开始翻涌——冰冷的雨夜，刺眼的照片，心碎的感觉……她抗拒地摇头，脸色愈发苍白。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依旧觉得是我在狡辩。”东方夜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但我可以用我的一切起誓，我东方夜，从未在感情和身体上背叛过你苏婉。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他的誓言掷地有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
“当时集团内忧外患，压力巨大，我脾气变得暴躁，我们之间因此爆发了多次争吵。我说过一些……伤人的话。”他闭了闭眼，脸上满是悔恨，“这是我的另一重罪过。我没有在你最需要信任和支持的时候，给予你足够的安全感，反而因为自己的焦头烂额，将压力宣泄在了你身上，甚至……在你负气离开后，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并挽回。”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段最黑暗、最悔恨的过往剖开在她面前：
“等我处理完集团的危机，揪出幕后黑手，澄清所有谣言时，你已经离开了。我只找到一封分手信。我疯狂地找你，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却一次次错过……直到后来，魏晨先找到了你。”
他提到魏晨的名字时，语气平静，没有怨恨，只有陈述事实的沉痛。
“我知道你怀着孕，我知道你生小念时早产，吃了很多苦……我都知道。但我被魏晨阻拦，无法靠近你，而你……也因为那些未曾解开的误会和当时的伤痛，不愿再见我。”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后来你遭遇车祸，生命垂危……我恨不得躺在那里的人是我。你醒来后，忘记了所有关于我的事情，认魏晨为最亲近的人……那一刻，我的心……碎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微微偏过头，掩饰着泛红的眼眶和剧烈起伏的情绪。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苏婉怔怔地听着，大脑一片混乱。剧烈的头痛伴随着那些汹涌而来的、模糊而痛苦的记忆碎片——争吵的画面，心碎的感觉，雨夜的冰冷，还有……一张稚嫩却模糊的小脸？是……小念吗？
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东方夜讲述的过往。信任与怀疑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他说得如此真切，如此痛苦，那眼底的悔恨和深情不似作伪。
可是，那些刻骨的心痛和背叛感，难道都是假的吗？都是别人设计的陷阱？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站在逆光中，身形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的男人。他坦诚了一切，包括他的过错，他的无力，他的悔恨。
他没有推卸责任，没有一味指责他人，而是将所有的错误和盘托出，乞求她的……理解和原谅？
苏婉的心，乱了。
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深沉的痛楚，再回想他这些日子以来无微不至、隐忍克制的守护，以及昨夜那显而易见的、为人父的焦灼与憔悴……
一个能对亲生骨肉如此倾尽心力守护的男人，一个在她失忆后依旧不离不弃、用尽温柔耐心等待的男人……真的会是那种肆意背叛感情、满口谎言的人吗？
她不知道。
记忆依旧残缺，心结仍在。
但怀疑的坚冰，已然因为他这番毫无保留的坦诚，裂开了巨大的缝隙。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东方夜几乎以为她再次封闭了内心，准备承受她的质疑或冷漠时，她才终于极轻、极缓地开口，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沙哑：
“我……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