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市的春天来得早,空气中已浮动着暖意和花草的清香。魏晨租住的高档公寓楼下,有一个精心打理的花园,成了苏婉产后散步、透气的最佳场所。她身体恢复得不错,虽然依旧纤细,但眉宇间那抹因生产而起的极度虚弱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母性柔光与淡淡轻愁的复杂气质。
魏晨总是陪在她身边,推着婴儿车,车里的苏念卿裹在柔软的抱被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他们沿着花园小径慢慢走着,阳光透过新绿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魏晨会低声和苏婉交谈,指着某株开得正盛的花,或是某只翩跹的蝴蝶,试图引她开口,分散她时常沉浸的思绪。苏婉大多时候只是淡淡应着,目光时而落在孩子身上,流露出纯粹的母爱,时而又会飘向远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
他们看起来,像极了一家三口。温馨,和谐,仿佛没有任何外物可以打扰这份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的旁观者,始终存在。
在公寓对面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几乎成了东方夜的固定据点。他点一杯最苦的黑咖啡,却很少去喝,只是任由它从滚烫变得冰凉。他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越过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潮,精准地、贪婪地落在那片花园里,那个他魂牵梦绕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穿着素雅的孕妇装(如今已稍显宽松),看着她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看着她低头逗弄婴儿车里的孩子时,唇角那抹转瞬即逝的、真实的浅笑。每一次,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既甜蜜,又痛楚。
他看到魏晨无微不至的陪伴,看到他自然地为她拢好被风吹乱的发丝,看到他抱着孩子时那熟练而珍视的姿态。嫉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是他亲手将守护她的权利,拱手让人。
他只能这样,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贪婪地汲取着关于她的每一丝信息,用以喂养自己早已荒芜枯竭的思念。
他看到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心里便稍稍安定。
他看到她在某次弯腰后轻轻蹙了蹙眉,想必是产后伤口仍有些不适,他的心便立刻揪紧,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却又只能死死忍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到孩子似乎长大了些,挥舞的小拳头更有力了,一种混合着血脉相连的悸动和无法参与其成长的巨大失落,便汹涌地淹没了他。
思念,如同疯长的藤蔓,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在每一次远远的眺望中,不受控制地蔓延,缠绕得他几乎窒息。他记得她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度,记得她身上那股清浅的、如同雨后茉莉般的香气,记得她在他怀中时那温顺依赖的模样……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幸福,如今都成了凌迟他的利刃。
他常常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直到暮色四合,花园里亮起暖黄的灯光,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公寓楼门口,他才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将满眼的酸涩和疲惫强行压下。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来。每一次目睹他们的温馨,都是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可他控制不住。哪怕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知道她安好,知道孩子健康,于他而言,已是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和支撑。
他甚至不敢让她发现自己。他换下了那些彰显身份的高定西装,穿着最普通的休闲服,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他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再次扰乱她刚刚趋于平静的生活,引来她更多的厌恶和恐惧。
有一次,苏婉似乎无意中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厚重的玻璃,东方夜却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腔。他像个小偷一样,仓惶地拉低了帽檐,将整张脸埋进阴影里,直到确认那道目光已经移开,才敢小心翼翼地、重新抬起眼。
那一眼,如同惊鸿,短暂却深刻。他看到她眼底那片沉静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淡漠,心中那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星,便又被冰冷的现实无情地踩熄。
他只能继续这样,日复一日,如同一个执着的守望者,守在这无法跨越的距离之外,将所有的爱意、悔恨、思念,都压抑在心底最深处,化作无声的凝望。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咖啡馆的灯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望着对面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想象着里面的情景,想象着孩子的啼哭,想象着她温柔的安抚……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思念如潮,难掩难藏,却也只能,止于这遥远的凝望。他像一座沉默的孤岛,被无尽的悔恨之海包围,所能做的,只是朝着彼岸那点微弱的光,投去永无止境的、注定无法被接收的思念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