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夜晚,总是比别处结束得更晚些。窗外秋风萧瑟,吹得檐下宫灯摇曳不定,殿内却烛火通明,暖意融融,只闻书页翻动与朱笔批阅的细微声响。萧明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将最后一本关于明年宫中春祭用度的预算册子合上,搁置在已处理完毕的那一摞文书最上方。
殿内值守的宫女悄无声息地为她换上一盏新沏的云雾茶,茶香清冽,稍稍驱散了疲惫。正当她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时,殿外传来晚翠压低的声音:
“娘娘,李德全公公在外求见,说是有急事。”
萧明玥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李德全如今是御前最得脸的大总管,若无万分紧要之事,绝不会在这个时辰贸然来永寿宫求见。她放下茶盏,神色不变:“让他进来。”
殿门轻轻开启,李德全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不及行礼,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圆脸上此刻满是惊惶与焦急,额上更是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娘娘!贵妃娘娘!求娘娘救救奴才,救救奴才那不成器的养子吧!”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竟是全然不顾体统地以头触地,磕得金砖地面砰砰作响。
萧明玥眸光微敛,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她并未立刻叫他起身,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平淡无波:“李公公这是做什么?你是御前的人,有什么事,自有陛下为你做主。何须来求本宫?”
李德全抬起头,老泪纵横,也顾不得擦,急声道:“娘娘明鉴!若是宫中的事,奴才万万不敢来叨扰娘娘!是……是奴才那不争气的养子,他在宫外……惹下大祸了!”
原来,李德全早年因家中贫寒入宫,断了香火,便在老家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儿为养子,取名李继宗,指望他读书上进,光耀门楣。他这些年所得的赏赐,大半都托人送回老家,供养这个养子读书花用。那李继宗倒也争气,前年考中了秀才,李德全欣喜若狂,只觉得后半生有了指望。
谁知这李继宗考中秀才后,便有些飘飘然,与城中几个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前几日在酒楼饮酒,为争一个歌姬,与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发生口角,竟失手将对方推下楼阁,摔成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吏部侍郎府上震怒,已将他扭送官府,扬言要按律严办,杀人偿命!
“娘娘!奴才就这么一个指望啊!”李德全涕泪交加,“那吏部侍郎是皇后……是废后沈家的姻亲,本就与奴才不甚和睦,此番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奴才人微言轻,在宫外毫无根基,陛下日理万机,奴才也不敢以此等污糟事烦扰圣听……如今能救继宗性命的,唯有娘娘您了!求娘娘看在奴才往日还算勤谨的份上,伸出援手,奴才……奴才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
他一边说,一边又是重重磕头,额前已是一片青紫。
萧明玥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她自然知道李德全在宫外有个养子,亦曾暗中查过其底细,这本就是她当初选择与李德全合作时,便握在手中的一张牌。只是没想到,这张牌会以这种方式,被送到她面前。
李德全此人,圆滑世故,在御前伺候多年,消息灵通,地位特殊。以往与她合作,多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彼此都留有余地。但此刻,他为了养子的性命,将自身最大的软肋和盘托出,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这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再无讨价还价的资本,只能彻底依附于她,任凭拿捏。
这,是一个将这位御前大总管彻底收为己用的绝佳机会。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李德全压抑的啜泣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良久,萧明玥才轻轻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磕碰。她目光落在李德全那狼狈不堪的身影上,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淡然:
“李公公,你先起来说话。”
李德全却不敢起,只是抬起泪眼,充满期盼又带着恐惧地望着她。
“你那养子,如今关在何处?”萧明玥问道。
“回……回娘娘,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嗯。”萧明玥微微颔首,“吏部侍郎家……本宫记得,他家的三公子,前年是不是走了门路,进了五城兵马司?”
李德全一愣,不知贵妃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连忙点头:“是,是,娘娘记得没错。”
“本宫知道了。”萧明玥语气淡漠,“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苦主家是否愿意松口。”
她沉吟片刻,仿佛在思索,随即道:“这样吧,本宫会修书一封,你明日想办法送出宫,交给京兆尹。至于吏部侍郎那边……本宫也会让人递个话过去。他那三公子在兵马司的差事,若是还想安安稳稳地做下去,就该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她的话语轻描淡写,却让李德全浑身一震。贵妃娘娘竟对前朝官员的任免升降也如此了然于心,甚至能以此作为交换的筹码!这份心计与权势,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不可测!
“至于你那养子……”萧明玥目光转向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革去功名,杖责五十,发回原籍,永不录用。李公公,你可有异议?”
李德全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随即又是心头一紧,革去功名,发回原籍,他这半生的指望算是彻底毁了……但此刻,他哪里还敢有半分异议?能得贵妃出手,已是天大的恩典!
他再次重重磕头,声音哽咽:“奴才……奴才没有异议!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救命之恩!奴才……奴才往后,唯娘娘马首是瞻,这条老命,就是娘娘的了!”
“起来吧。”萧明玥这才淡淡道,“你的忠心,本宫知道了。往后御前,该如何当差还如何当差,只需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让陛下知道,什么事……该让它悄无声息。”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李德全颤巍巍地爬起来,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心中对这位年轻贵妃的敬畏,已然达到了顶点。
“去吧,此事本宫既已应下,便会料理干净。”萧明玥挥了挥手。
李德全千恩万谢,躬着身子,倒退着出了永寿宫。
殿内重归寂静。晚翠上前,轻声问道:“娘娘,您真要帮李德全?此事若处理不当,恐会引来非议。”
萧明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非议?谁会非议?吏部侍郎得了实惠,自然会闭嘴。京兆尹收了本宫的信,只会将此事办得妥帖。至于李德全……”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从此以后,他便是本宫埋在御前最听话、也最不敢背叛的一条狗。用他养子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换一个御前大总管的绝对忠诚,这笔买卖,很划算。”
晚翠默然,心中凛然。
萧明玥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有软肋。抓住了软肋,便抓住了人。今日是李德全,明日,又会是谁?
权力的网络,正以她为中心,悄然编织,越收越紧。而她,立于网中央,冷静地操控着一切,也将自己,与这张巨网牢牢绑定,再难分离。
夜色,愈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