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深入医疗:乡镇卫生院的困境
林枫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刘主任,我不是来指导工作的,是来请教问题的。”
“您太客气了,请讲,请讲。”刘长青的腰微微弓着,姿态放得很低。
“今天上午,我去了一趟县医院,也去了一趟三道沟的卫生院。”林枫放下茶杯,开门见山。
刘长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就恢复了自然。他扶了扶眼镜:“哦?林县长真是体察民情啊。我们县医院,确实存在一些拥挤的问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全县的老百姓都信任那里嘛。至于乡镇卫生院,条件是差了点,但我们一直在努力改善。”
他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林枫:“林县长您看,这是我们今年向县里打的报告,申请专项资金,用于改善基层卫生院的基础设施。实在是县里财政也紧张,这事就一直……”
他话说了一半,剩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林枫没有接那份报告,他看着刘长青,平静地问:“刘主任,我上午在三道沟卫生院,因为有些头疼,医生给我开了两盒‘速效伤风胶囊’。”
刘长青点点头:“嗯,这是常规用药。”
“我看了下,药的生产日期是三年前。我记得县医院去年就发文,建议临床不再使用这款药了,因为不良反应的报告比较多。”林枫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我想请教一下,这是个例,还是咱们全县乡镇卫生院的药品采购,都走的另一套标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刘长青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端着茶壶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副县长,问的不是宏观的政策,不是预算的缺口,而是一个如此具体、如此细微,却又像一把锥子一样尖锐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没法用“财政紧张”来搪塞,也没法用“历史遗留”来推诿。
“这个……这个情况,”刘长青的脑子飞速运转,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能是个别卫生院在药品管理上存在一些疏漏。您放心,我回去马上就开会,严肃整顿!”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追究一两盒药的责任。”林枫的语气依然平静,“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清源县的医疗体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县医院忙得像战场,乡镇卫生院却闲得能长草?为什么老百姓宁愿花一天时间,几百块路费,也要挤到县城来看一个感冒?”
他将之前那份从文件袋里抽出的表格,放在茶几上,推到刘长青面前。
“刘主任,这上面的数字,我想听听您的解读。”
刘长青的目光落在表格上,那一个个刺眼的数字,像一记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他拿起表格,手指却有些发颤。
“林县长,您说的这些问题,确实存在。但……情况很复杂。”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惯用的“诉苦”模式,“主要是人才问题。现在的年轻人,谁愿意待在乡下?我们不是没招过人,医学院的毕业生,来了不到半年就跑了。没人才,技术就上不去。技术上不去,老百姓就不信任。老百姓不信任,就更没人来。这是个死循环啊,林县长!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他说得声情并茂,脸上满是“我已经尽力了”的无奈。
林枫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县里每年拨给卫健委的人才专项培训经费,过去三年,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刘长青的嘴巴张了张,一下子卡了壳。
他没想到林枫连这个都知道。那笔钱,大部分都用来组织县医院的科室主任们,去省城甚至外地“学习考察”了,真正用于基层医生培训的,少之又少。
看着刘长青煞白的脸,林枫知道,自己不用再问了。
他站起身:“刘主任,我今天拿到的资料,还不够全面。我需要一份更详细的报告,包括但不限于:全县各乡镇卫生院近五年的设备采购清单、维修记录,财政拨款的详细使用明细,以及所有人员的培训和晋升记录。今天下班前,我希望能在我的办公室看到。”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林县长,这个工作量……”刘长青还想挣扎。
“周主任会留下来协助你们。”林枫直接打断了他,然后看向周建国。
周建国心领神会,站出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刘主任,您放心,我们办公室会全力配合。毕竟,林县长这么关心咱们县的卫生事业,我们做下属的,总不能拖后腿,是不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刘长青的后背彻底被冷汗浸湿了。
……
傍晚六点,林枫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周建国抱着一个更大的纸箱子走了进来,往地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那老狐狸,还想跟我打马虎眼。”周建国一边擦汗一边说,“我跟他在他办公室坐了俩钟头,寸步不离,眼睁睁看着他把电话一个个打出去催。不然,这堆东西明天早上都到不了。”
林枫没说话,他蹲下身,从纸箱里拿出一沓沓散发着油墨味的资料,铺满了整个地板。
他和周建国,就像两个在故纸堆里寻宝的考古学家,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和两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操!”周建国忽然低声骂了一句,他举着一张设备清单,气得手都在抖,“你看这个!红旗镇卫生院,唯一的b超机,是县医院八年前淘汰的‘东风-2型’!我记得这玩意儿我小时候我妈单位体检就用的这个!备注还写着‘性能良好’!良好个屁,这都能进博物馆了!”
“再看这个,”他拿起另一份文件,“马家坪卫生院,去年申请了三万块的维修基金,用来修缮屋顶漏水。结果账目上显示,这笔钱最后变成了给卫健委机关食堂采购的一批‘高档餐具’。他妈的,老百姓在漏雨的屋子里看病,他们在机关食堂里用高档餐具吃饭!”
周建国越看越气,脸色涨得通红。
而林枫,从头到尾都异常沉默。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愤怒的表情,只有一种越来越冷的平静。他将一张清源县的行政地图铺在桌上,拿起一支红笔,每当周建国念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数据,他就在地图上相应的位置,画上一个沉重的叉。
一个小时后,地图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叉号,像一道道流着血的伤口。
周建国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满地的资料,又看看地图,最后看着林枫那张冷峻的侧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老林,这……这是烂到根了啊。比教育那个窟窿,大多了。”
林枫没有回答。他只是站着,俯瞰着那张千疮百孔的地图,目光像鹰一样锐利。
许久,他的手指,在地图西北角一个被画了最多红叉的地方,重重地敲了敲。
“老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明天,我们去这里。”
周建国凑过去,看清了那个地名。
马家坪。
全县最偏远、人口最少、也是刚才那份资料里,问题最多的一个乡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