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叔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林舟一人。
那本用牛皮纸包裹的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本尘封的旧账，记录着时代的亏欠。
林舟没有立刻去碰它。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将“孙瞎子”和“张疯子”这两个名字输入了脑海中的【因果沙盘】。
沙盘之上，两个模糊的人形模型浮现出来。与之前那些清晰标注着诉求、弱点、人脉关系的官员或商人模型不同，这两个模型周身缭绕着一团浓重的、近乎黑色的数据雾。
林舟试图分析“孙瞎子”的模型。沙盘立刻给出了反馈：【核心驱动力：对“制服”的极度不信任。根源事件：二十五年前，因保护山林药材与乡政府发生激烈冲突，被打伤并拘留。关联情绪：怨恨、戒备、固执。】
他又将意识投向“张疯子”的模型。【核心驱动令：执念。根源事件：二十年前，妻子重病，家传剪纸被某领导以“封建糟粕”为名没收，妻子因无钱医治病故。关联情绪：疯癫（表象）、巨恸（内核）、偏执。】
沙盘可以告诉他这两个人为何如此，却无法给出一套公式，让他解开他们心里的死结。这不是增加投资、调整政策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是人心里的伤疤，结了二十多年的硬痂，轻轻一碰，下面就是血肉模糊。
林舟缓缓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多了一丝沉静。
他意识到，他的沙盘推演，正在进入一个新的领域。从前，他推演的是项目、是资金、是派系博弈，那些是冰冷的、可计算的变量。而现在，他要推演的，是人性，是创伤，是无法用数据完全量化的情感。
这盘棋，更难下。
但再难，也得下。林舟很清楚，孙瞎子和张疯子，就是他“文化深度游”这桌盛宴的“汤胆”和“盐宗”。没有他们，李瑞的“智慧旅游”平台就是一副再华丽不过的骨架，马叔找来的那些“奇人异士”就是一盘散装的菜肴，永远成不了一席真正的国宴。
可要请动这两尊“神”，就得先搭好一个配得上他们的戏台。
一个干净的、清爽的、对得起“手艺”二字的戏台。
他可不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孙瞎子请下山，让他给游客讲山里的故事，结果游客扭头就在山下的饭店被一盘青菜宰了八十块钱。他也不想让张疯子重新拿起剪刀，结果他剪出的惊世作品，在景区门口被人用一百块钱三斤的劣质仿品随意兜售。
那不是尊重，那是羞辱。
林舟拿起电话，拨通了苏晓的号码。
“是我，林舟。”
“有事？”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简短、冰冷，带着纪委工作特有的质询感。
“有个项目，需要你的支持。”林舟没有绕弯子，“我正在筹备一个‘文化深度游’的计划，省委这边已经基本认可。但计划能不能成功，前提是必须对全省的旅游市场进行一次彻底的净化。”
“净化？”
“对。”林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我刚拿到一份省旅游局的报告，去年，全省旅游相关的负面网络评价，有百分之六十集中在三件事上：虚假宣传、价格欺诈、强制消费。这些东西，就像我们精心准备的宴席上的苍蝇，一只就足以毁掉所有人的胃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需要数据。”苏晓说。
“李瑞会在十分钟内，把一份完整的《江北省旅游市场舆情分析报告》发到你的邮箱。包括但不限于，各大景区周边餐饮、住宿、购物点的价格异常波动模型，游客投诉热点区域分布图，以及网络差评与游客流量的负相关性分析。”林舟语速平稳，他知道，对苏晓这种人，谈情怀没用，数据才是唯一的语言。
“你的目标是什么？”苏晓问。
“一个月内，我要让‘江北旅游’在主流社交平台上的差评率，下降五十个百分点。我要让游客提到江北，想到的不再是‘黑心导游’和‘天价大虾’，而是‘放心’和‘舒心’。”
“明白了。”苏-晓干脆地回答，“纪委不直接分管市场监督。但我可以牵头，联合省市场监督管理局、省公安厅、省文旅厅，成立一个专项督查组。这件事，符合纪委‘整治群众身边不正之风和腐败问题’的工作范畴。”
“好。”
通话结束，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废话。
林舟放下电话，嘴角牵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他知道，苏晓这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已经对准了江北旅游市场这颗脓疮。
第二天上午，一场由省纪委副书记苏晓亲自主持的“全省旅游市场秩序专项整治行动动员会”在省政府小礼堂召开。
与会的，是来自市场监管、公安、文旅等部门的一把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他们都看到了那份由省发改委综合规划处提供的报告。那份报告，用冰冷的数据和详实的图表，把他们各自辖区内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肮脏，血淋淋地揭了出来。
苏晓没有讲一句官话套话。她走到台前，身后的大屏幕上只显示出一行字：一个电话，一个平台，一支队伍。
“从今天起，开通‘’旅游专项投诉热线。我要求，所有投诉，两小时内必须有专人响应，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有初步处理结果，三天内必须结案反馈。办不到的，相关负责人来我办公室说明情况。”
台下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省纪委监委网站，同步上线‘旅游市场乱象随手拍’举报平台。所有举报，后台直通督查组。一经查实，对举报人进行奖励，对被举报对象，顶格处罚，并列入行业黑名单，向全社会公布。”
“省公安厅、市场监管局，各自抽调精干力量，组成‘联合便衣暗访组’。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定路线。从今天下午开始，分赴全省各大景区。我不要你们报上来的材料有多漂亮，我只要你们带回来的证据。”
苏晓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锐利。
“这次行动，代号‘清流’。我的要求只有八个字：露头就打，绝不姑息。谁要是想给这次行动掺沙子，或者想捂盖子，别怪我苏晓不讲情面。散会。”
一场席卷全省的风暴，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当天下午，全国着名的五A级景区云顶山。山脚下那片被游客诟病已久的“天价停车场”，负责人正翘着二郎腿，看着手下对一辆外地牌照的私家车收取两百元“过夜费”。
几名穿着花衬衫、背着相机的“游客”走了过来。
“老板，你这停车费，有什么标准吗？”其中一人笑嘻嘻地问。
“标准？我就是标准！”负责人把收费二维码往前一递，满脸不耐烦。
“游客”笑了笑，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不是手机，而是一个红色的工作证。
负责人脸上的横肉瞬间凝固了。
半小时后，云顶山景区管委会主任被勒令现场办公，停车场被贴上封条，勒令整改。相关视频被暗访组的执法记录仪清晰地拍下，当晚就出现在了省台的晚间新闻里。
省城最火的“文玩一条街”，一家玉器店里，导游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旅游团推销所谓的“和田玉”。
“各位大哥大姐，这可是我们老板从新疆老坑里亲自背回来的，一块就能保平安，传三代！今天看大家有缘，原价八千八，现在只要八百八！”
几位大妈正被说得心动，准备掏钱。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同样是“游客”打扮的人。
“老板，你这玉，能给我们看看鉴定证书吗？”
“什么证书？我这人就是活证书！”店老板挺着肚子，一脸傲慢。
“那不好意思，我们是省市场监督管理局的，麻烦你把店里所有商品都拿出来，我们请专家来鉴定一下。”
……
一时间，整个江北省的旅游市场，风声鹤唳。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地头蛇”，一夜之间都夹起了尾巴。宰客的饭店开始明码标价，坑人的特产店主动关门谢客，嚣张的黑导游不见了踪影。
李瑞的团队则二十四小时监控着网络舆情。
“老大！成了！”这天傍晚，李瑞拿着一台平板电脑，兴奋地冲进林舟的办公室，“你看，这是昨天和今天的网络热搜对比。昨天，‘江北旅游坑’还在热搜榜第十五位，今天已经掉出前五十了！而且，你看这些新帖子，‘给江北速度点赞’，‘纪委小姐姐太飒了’，‘听说现在去江北旅游，吃饭打的都有人暗中保护’……”
林舟接过平板，看着上面一条条由负转正的评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
苏晓这把刀，用得又快又准。
戏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净。
他将平板还给李瑞，目光重新落回到办公桌上那个写着“孙瞎子”和“张疯-子”的笔记本上。
现在，该去请那两位最重要的大角儿了。
直接派人去，带着钱，带着政策，结果只会和马叔说的一样，被轰出来。
林舟的指尖在“孙瞎子”的名字上轻轻敲击着。
【根源事件：因保护山林药材与乡政府发生激烈冲突。】
他恨的不是政府，他恨的是不尊重山林规矩的权力。
那么，解开这个结的钥匙，就不应该是另一个手握权力的人。而应该是一个比他更懂山林，更敬畏自然，同时又能让他放下戒备的人。
林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清瘦、儒雅的身影。那个在泥湾村的土地上，为了几捧黑土而痛心疾首，为了农业的未来而奔走呼号的老教授。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省农科院陈望教授的号码。
“陈教授，您好，我是林舟。”
“林主任啊，”电话那头，陈望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温和，“泥湾村的土壤修复方案已经出来了，我正准备给您送过去。”
“方案的事不急。”林舟看着窗外的落日，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陈教授，我想请您帮个忙，不是关于农业，是想请您……去一座山里，给我讲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