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的目光顺着林舟那支红色的记号笔，落在了地图上那个被圈起来的小点上。
石鼓镇。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省发改委那庞大如海的数据库里，调取出任何与这三个字相关的信息。结果是，一片空白。
这地方别说在全省的旅游版图上，就算是在行政区划的记忆里，都模糊得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旅游局那份报告里仅有的一行字，更像是一份判决书——“山体形态奇特，无开发价值”。
无开发价值。这五个字，在发改委的语境里，基本等于宣判了死刑。
而现在，林舟，他被誉为“江北省项目点金手”的老大，竟然把他的第一根手指，点在了这块“废石”上。
“老大，你……你没开玩笑吧？”李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干涩，“石鼓镇？这地方……我查过，除了有几块长得像鼓的石头，什么都没有。没历史典故，没名人故居，甚至连像样的风物特产都拿不出来。咱们的‘文化深度游’，第一站就选一个没文化的地方，这……这不是自断经脉吗？”
林舟收回记号笔，笔尖在地图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圆点，像一滴血，也像一粒种子。
他转过身，没有反驳李瑞，而是平静地看着他：“你说的都对。它什么都没有。”
“那为什么？”李瑞彻底糊涂了。
“因为它什么都没有，所以它才是最好的试验场。”林舟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红山县的剪纸，是现成的宝贝，我们只是把它擦亮了。泥湾村的黑土地，是‘碧水蓝天’工程结出的果实，我们只是顺势而为。这些成功，固然可喜，但也会让我们产生路径依赖，会让我们觉得，成功理所当然。”
他顿了顿，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回到李瑞身上：“但真正的挑战，不是把一手好牌打赢，而是把一手烂牌打出春天。如果，我们能让石鼓镇这个‘三无产品’，变成游客趋之若鹜的网红打卡地，那么江北省内，还有哪个地方我们盘不活？”
李瑞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明白了。林舟这是在给自己，给整个团队上难度。他要的不是简单的复制成功，他要的是创造一个可以复制的、点石成金的“方法论”。
“我明白了，老大。”李瑞的眼神变了，之前的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兴奋，“你是要我们在这里，炼出真金！”
“对。”林舟走回办公桌前，拿起那份旅游局的报告，随手翻了翻，“按照传统思路，想让石鼓镇火起来，无非是修路，建酒店，然后请媒体来炒作一番。但结果呢？游客慕名而来，爬上山一看，就是几块破石头，扭头就会在网上骂我们是骗子。”
他将报告扔在桌上：“这条路走不通。所以，李瑞，我需要你的脑子。你是我们团队里，离未来最近的人。用你的方式告诉我，怎么让游客心甘情愿地为几块‘破石头’买单，并且还觉得物超所值？”
李瑞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林舟的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直接捅进了他最擅长的那个领域。他的大脑里，那些关于大数据、物联网、人工智能的代码和模型，瞬间被激活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划动，像是在操控一个看不见的虚拟屏幕。
“App……肯定要有一个App。”他喃喃自语，“但不能只是一个简单的导览图。现在游客最烦的就是每去一个地方就要下一个新的App，手机内存都爆了。”
“所以，这个App必须有足够的吸引力，让游客觉得‘非下不可’。”李瑞的脚步停下，眼睛越来越亮，“它首先得是一个‘全能管家’。从游客决定来江北的那一刻起，这个App就能接管一切。机票、高铁票、酒店、租车，一键下单。它会根据你的喜好，自动生成一份独一无二的行程单。你喜欢历史，它就带你走遍古迹；你是个吃货，它就为你规划一条从街头小吃到米其林餐厅的美食路线。”
林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但这只是基础功能，是‘术’。老大你要的，是‘道’，是体验。”李瑞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语速越来越快，“所以，这个App的核心，应该是一个‘智能故事机’！”
“智能故事机？”林舟的眉梢微微挑起，对这个新词产生了兴趣。
“对！”李瑞一拍大腿，“就拿石鼓镇来说，它不是只有几块石头吗？好，那我们就给这几块石头讲故事。当游客爬到一号石鼓前，App会通过GpS定位，自动触发一段语音。可能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告诉你这块石头在千百年前，是一个部落祭天的圣物；也可能是一段悠扬的古乐，让你瞬间感觉穿越了时空。”
“当他走到二号石鼓前，那里的故事可能就变成了一个凄美的爱情传说。游客甚至可以通过AR技术，用手机摄像头对准那块石头，屏幕上就会出现一对古代恋人的虚影，在这里凭石盟誓。”
“游客不再是单纯地‘看’风景，他是在‘听’、在‘互动’、在‘经历’一个被我们精心编织的故事。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成了故事里的一个角色。整座石鼓山，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围墙的、沉浸式的剧本杀现场！”
李瑞越说越兴奋，他拿起林舟桌上的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画着架构图：“我们还可以加入‘任务系统’。比如，在山顶的某块石头下，藏着一个二维码，第一个找到并扫描的游客，可以获得一份神秘的‘数字藏品’——可能是一张独一无二的石鼓镇AR合影卡，也可能是一张泥湾村有机蔬菜的折扣券。这就叫‘游戏化’，用一点点小激励，驱动游客去探索我们为他设计好的每一个角落。”
“这还不够！”李瑞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深点，“我们还要打破线上和线下的壁垒。游客在App里完成任务获得的积分，可以在山下的‘乡贤回归’计划里马叔开的茶馆里，免费换一碗大碗茶；他在App里分享自己拍的照片，获得了点赞，这些点赞可以转化为在全省任何一个‘生态农业示范区’购物的折扣。”
“这样一来，我们就把旅游、文化、农业、消费，所有这些原本独立的板块，用一个‘智慧旅游’系统，全部串联了起来！游客的每一次点击，每一次消费，每一次分享，都会成为我们大数据平台的一部分。我们可以精准地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从而不断优化我们的产品和故事。”
他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地看着林舟，像一个等待导师评判论文的学生。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林舟看着白纸上那张被线条、箭头和各种技术名词填满的草图，又看了看满脸通红、额头冒汗的李瑞。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李瑞。”
“啊？在！”李瑞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林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你刚才说的那些，如果能实现百分之七十，江北的旅游，就可以不用再看别人脸色了。”
得到林舟的肯定，李瑞感觉比自己中了一个亿的彩票还要激动，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不过……”林舟话锋一转。
李瑞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林舟用手指点了点那张草图的核心——“智能故事机”。
“技术和平台，是骨架。你设计的这副骨架，很完美，甚至可以说是超前。”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副再完美的骨架，如果没有血肉和灵魂，它也只是一具骷髅。”
林舟站起身，走到李瑞身边，拿起另一支黑色的笔，在草图的“故事”两个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
“AR、VR、数字藏品、游戏化……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花’。但游客最终记住的，是那朵‘花’下面的‘锦’——那个能打动人心的故事本身。”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瑞。
“你的技术可以把故事讲得很好听，但你的技术，能无中生有地创造一个好故事吗？”
李瑞被问住了。
“石鼓镇的爱情传说，部落祭天的故事……这些从哪来？我们编吗？现在的游客精明得很，随便编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在侮辱他们的智商。”
林舟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在李瑞刚刚燃起的兴奋火焰上。
是啊，技术只是载体。内容，才是核心。
林舟看着陷入沉思的李瑞，将那份旅游局的报告，重新翻到了石鼓镇的那一页。
“所以，李瑞。你的‘智慧旅游’平台，现在就可以开始搭建了。”
“但是，在写下第一行代码之前，你和你的团队，需要先去做另一件事。”
“什么事？”李瑞下意识地问。
林舟将那份报告，推到李瑞面前，用手指，笃定地敲了敲“无开发价值”那五个字。
“去石鼓镇，去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去翻县志，去走访老人，去山里一寸一寸地给我量。我要你们，给我从那些石头缝里，从那些被遗忘的尘埃里，挖出一个真正属于石鼓镇的，独一无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