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碗冒着热气的、散发着苦涩草根气味的汤药被端到小丫鬟面前时,无人知晓,这看似寻常的举动背后,藏着她用八年幽冥岁月换来的、足以颠覆生死的力量,以及一场精心计算的人心博弈。
秋意渐浓,寒风萧瑟。三房小院里那几株本就半死不活的蔷薇,彻底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颤抖,更添了几分破败凄凉。
许是天气骤变,院子里负责浆洗的一个小丫鬟染秋,不慎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流涕,过了两日,竟发起热来,脸颊烧得通红,浑身酸软无力,连抬水洗衣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嬷嬷见状,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而嫌她耽误了活计,骂骂咧咧地让她滚回下人房躺着,连口热水都懒得吩咐人送,更别提请医问药了。在这深宅大院,一个粗使丫鬟的命,贱如草芥。
染秋蜷缩在冰冷潮湿的通铺角落,裹着单薄的旧被,冷得瑟瑟发抖,又因发热而口干舌燥,意识都有些模糊,只能发出细微的、痛苦的呻吟。同屋的其他粗使丫鬟,要么自身难保,要么畏惧李嬷嬷,无人敢多管闲事。
消息传到苏婉清耳中时,她正坐在窗边,就着微弱的天光,绣着一方新的帕子,上面是几竿在秋风中略显凌乱却依旧挺拔的翠竹。
是云翠悄悄告诉她的。云翠与染秋关系尚可,见她可怜,心中不忍,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暗自垂泪。
苏婉清听着云翠带着哭腔的叙述,握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一顿。
染秋……她记得这个丫鬟。前世在她被接去世子府前,这个沉默寡言的丫鬟曾因她不小心掉落的一方旧帕子,默默捡起并清洗干净还给她,虽未言语,眼神却干净。后来,似乎在她离开后不久,染秋就因一场风寒无人照料,悄无声息地病死了。
又是一个被这吃人府邸吞噬的卑微生命。
若是从前,她或许也只能像云翠一样,心生怜悯却无能为力。但现在……
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前世飘荡在世子府时,偶然听到良医正给一个同样患了风寒的小厮开的方子。那方子极其简单,无非是些生姜、葱白、红糖之类寻常之物,重在发散风寒,扶正祛邪。良医正当时还捋着胡子说:“此等小恙,无需贵重药材,对症即可,若拖延下去,小病亦能成大病。”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她可以救染秋!
这不仅是一条人命,更是一个机会!一个在下人中间,悄无声息地建立威信,播撒善缘的机会!她要让这些最底层的、被忽视的人知道,三房这位看似怯懦无用的庶女,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但此事必须做得极其巧妙,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尤其是李嬷嬷。
她放下绣绷,对云翠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别哭了。我或许……有个法子。”
云翠惊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小姐。
苏婉清走到自己那个简陋的梳妆台前,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前些日子,借口“想闻闻草药味安神”,让云翠悄悄从外头买回来的、最普通的几味药材,其中就有生姜和晒干的紫苏叶(她对外只说是香草),红糖则是她平日省下来的。
“你去,悄悄找个破旧的瓦罐,避开人,在小院后面的背风处,用三碗水,将这几片姜和这撮紫苏叶放进去,熬成一碗水。快好的时候,把我给你的这块红糖放进去化开。”她仔细吩咐着,将分量说得清清楚楚,“熬好了,趁热给染秋端去,让她服下,发发汗。”
她刻意将“紫苏叶”说成是“香草”,将药理作用归结于“发汗”,完美地掩盖了她真实的医术知识。
云翠看着那几片干枯的叶子和一块姜,眼中充满了不确定:“小姐……这……这能行吗?”
“总比干熬着等死强。”苏婉清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万不可让李嬷嬷知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自己找的偏方。”
云翠看着小姐那沉静的眼神,莫名地感到一阵心安。她用力点点头,接过布包,像揣着宝贝一样,匆匆去了。
苏婉清重新坐回窗边,拿起绣绷,却久久没有落针。她的心,并未完全平静。这是在冒险。如果方子无效,或者反而加重了病情,可能会引来麻烦。但如果成功了……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
傍晚时分,云翠趁着夜色掩护,悄悄溜了回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敬畏:“小姐!小姐!染秋喝了药,发了一身大汗,热度退下去了!人虽然还虚弱,但精神好多了!她……她让我一定谢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她看着苏婉清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折服。
苏婉清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退了就好。让她好生歇着,明日若还不好,你再照原方熬一次。”她表现得如同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这件事的影响,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超苏婉清的预期。
染秋的病很快好了起来。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实诚丫头,对苏婉清感激涕零,虽不敢明着表示,但每次见到苏婉清,眼神里都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恭敬。她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了另一个同样受过李嬷嬷欺负、性子老实的粗使婆子。
于是,在三房这些最不起眼的下人中间,开始隐秘地流传起一个说法:三小姐虽然性子软,待下却有心,而且……似乎懂得些旁人不懂的、救人的法子。
云翠对苏婉清更是死心塌地,办事愈发尽心尽力。
连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粗使婆子,偶尔看到苏婉清,也会悄悄行个礼,眼神里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暖意。
李嬷嬷对此浑然不觉,依旧作威作福。但她隐约感觉到,院子里这些贱皮子,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听话”了,看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东西。这让她有些莫名的烦躁,却又抓不住把柄。
苏婉清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波澜不惊。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她播下的善因,或许暂时结不出硕果,但已在最贫瘠的土壤里,埋下了忠诚的种子。这点滴建立起的、微不足道的威信,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虽不明亮,却足以让她在未来的某一天,看清脚下的路,甚至……照亮他人,为她所用。医术,在此刻,不仅是救人的技艺,更是她编织权力网络的,第一根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