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昏聩中的微光
广益隆旅馆的杂物间里,尘埃在门缝漏进的光柱里打着旋,像被遗忘的碎纸屑。陈立冬攥着那部红色 oppo A57,指腹反复摩挲着背面卷翘的小猪佩奇贴纸 —— 这是之前住客落下的,贴纸边角沾着点饭粒,已经硬了。屏幕亮着,紧急呼叫界面的 “112” 按钮泛着冷蓝的光,而他记在心里的 “勐拉华商联谊会” 号码(0944-5678xxx),每个数字都像烧红的铁丝,烫得他心口发紧。手机电量只剩 2 格,右上角的信号格跳了两下,从 3 格变成 2 格 —— 这破地方的信号,连打电话都得看运气。
门外的砸门声混着瘸五爷的粤语粗口撞进来:“死瘸子!聋了?!再不出来老子踹门了!” 陈立冬手忙脚乱地扯充电器 —— 线头上的透明胶带粘在食指上,他用力一扯,连带着撕下一小块皮,渗出血珠,他胡乱抹在裤腿上,顾不上疼。手机被他塞进硬纸板最底层,上面盖了块沾着褐色油漆的破布 —— 这布是上次擦前台时捡的,上面还印着半块 “广益隆旅馆” 的字样,又用脚把旁边的空油漆桶踢过去挡住,桶底与地面摩擦发出 “吱呀” 的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开门时,瘸五爷的唾沫星子正好喷在他下巴上。那油腻的老头穿件洗得发黄的蓝白条纹跨栏背心,领口脱线,露出里面松垮的赘肉,腰间挂着串钥匙,黄铜的那把磨得发亮,该是后院铁门的。他手里攥着半截没吃完的油条,油汁滴在陈立冬的破 t 恤上,晕开个深色的印子,像块污痕。“前头水龙头裂了!水漫到前台账本了!你要是敢把账本弄湿,老子把你扔去后院喂野狗!” 瘸五爷的小眼睛扫过杂物间,停在歪歪扭扭的油漆桶上,眉头皱了皱 —— 在他眼里,这堆破烂里藏不下什么值钱东西,最多是这瘸子偷藏的半个冷馒头。
陈立冬单腿跳着跟过去,左腿的疼痛比昨天更甚。红肿已经蔓延到小腿肚,渗液把捡来的灰色运动裤浸出片褐色的印子,结成的硬痂一动就扯得皮肤发疼,像有根细针在扎。前厅的水积了两厘米深,漫过他的塑料拖鞋,冰凉的水顺着裤脚往上渗,激得他打了个寒颤。瘸五爷叉着腰站在门口监工,嘴里还在骂:“没用的废物!连个水龙头都看不住,早知道当初就该听雄哥的,把你直接拖去矿场!”
他跪在水里擦地,破抹布吸饱了水,重得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每拧一次抹布,胸口的肋骨就疼得他倒抽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 高烧还没退,头重得像灌了铅,耳朵里总有 “嗡嗡” 的杂音,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撞。水龙头是老式的铸铁款,锈迹斑斑,裂缝在接口处,水呈喷射状溅出,溅在墙上的水渍已经发黑,混着陈年的油污,得先用钢丝球蹭出白痕,再蘸着洗洁精反复搓。他不敢停,只能机械地重复动作,水溅到脸上也不擦,任由冰凉的液体混着汗水往下淌,流进脖子里,激得皮肤发紧。他能感觉到瘸五爷的目光落在背上,像块湿冷的抹布,裹得人喘不过气。
清理完已经是中午。瘸五爷从柜台下面扔给他半块冷油条,油渣已经硬了,咬下去能硌到牙床,里面还夹着根浅棕色的头发。陈立冬蹲在杂物间门口啃着,想起秀娟以前做的早餐 —— 豆浆是用家里的小石磨磨的,带着股豆香,油条炸得金黄酥脆,她还会在里面裹上他爱吃的火腿肠,咬一口满是油香。眼泪突然涌上来,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擦嘴,把眼泪蹭在袖子上 —— 在这个地方,连哭都是奢侈的,要是被瘸五爷看见,又得挨顿骂。
接下来的两天,他活得像只惊弓之鸟。打扫时不敢多抬头,怕撞见瘸五爷的眼神;倒垃圾时拎着袋子快步走,连之前偷偷记纸片的勇气都没了 —— 上次在垃圾里捡的 “快速通道” 纸片,他藏在硬纸板夹层里,现在摸都不敢摸。腿伤在恶化,伤口边缘的皮肤开始发黑,渗液从浑浊的淡黄色变成了带血丝的褐色,凑近能闻到股类似腐坏蔬菜的酸臭味,左腿比右腿粗了近 3 厘米,用手一按,能感觉到里面的肿胀,像按在灌满水的塑料袋上。高烧变成了低烧,整天昏昏沉沉的,走路时总感觉脚下发飘,像踩在棉花上。有次擦前台时,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好扶住了桌子,却被瘸五爷骂了句 “装死博同情”,还挨了一竹签子 —— 那根油腻的竹签戳在他胳膊上,留下个红印,疼得他半天不敢动。
第三天夜里,高烧突然又上来了。他蜷在硬纸板上,盖着件捡来的破外套 —— 这外套是男式的,太大了,套在身上像裹了层麻袋,根本不顶用。他冷得浑身发抖,牙齿磕得 “咯咯” 响,手指冻得发僵,连攥紧外套的力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浑身发烫,汗像水一样往下淌,把硬纸板都浸湿了,后背贴在上面,又凉又黏。意识开始模糊,他仿佛看到秀娟站在医院走廊里,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上面 “2800 元” 的数字像刺一样扎眼,她穿着去年生日他送的米白色连衣裙,眼睛红得像兔子:“立冬,医生说再不交钱,就要把爸爸的呼吸机停了……” 又看到父母坐在老家的门槛上,父亲在抽旱烟,烟杆是爷爷传下来的,母亲在抹眼泪,门口还贴着催债人喷的红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几个字歪歪扭扭,像在嘲笑他的没用。
“秀娟…… 对不起……”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气音。就在这时,后院传来 “咔哒” 一声 —— 是钥匙开锁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瞬间清醒了些,竖起耳朵听 —— 有脚步声,是皮鞋踩在石板上的 “笃笃” 声,很轻,却很有节奏,还有人在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只能听到零星的字眼:“…… 翡翠原石…… 缅甸过来的……”“…… 五千块…… 少一分不担风险……”“…… 边防查得紧…… 快!”
是走私!陈立冬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之前在垃圾里捡的 “矿区招工” 纸片,想起雄哥的人,这后院里藏的,说不定是条走私翡翠的路子!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在昏睡,连呼吸都放轻了 —— 要是被发现偷听,他这条命肯定保不住,瘸五爷说不定会直接把他交给雄哥,到时候矿场的落石、发霉的米饭、还有那些断了腿的 “苦力”,就都是他的下场。
脚步声在厨房门口停了下来,有搬动东西的 “沙沙” 声 —— 像是麻袋摩擦的声音,大概过了十分钟,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后院的铁门再次传来 “咔哒” 的锁门声。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陈立冬知道,他撞破了瘸五爷的秘密 —— 这家破旅馆根本不是什么住宿的地方,是个藏污纳垢的窝点,走私、偷渡,说不定还有更脏的生意。
第二天早上,他去倒垃圾时,看到瘸五爷和老魏在前台后面低声说话。老魏穿的迷彩裤膝盖处补了块蓝色牛仔布,用的是粗线,针脚歪歪扭扭,手里的竹制水烟筒烟锅处包着层铁皮,是后来焊上去的,烟嘴里还沾着点烟丝。他的眉头皱得很紧,烟圈吐得又大又慢,瘸五爷的脸色也很难看,时不时往后院瞟一眼,手里的油条都没怎么动。陈立冬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 昨夜的交易,老魏肯定也参与了,他之前指点自己来旅馆,说不定根本不是好心,是把自己当 “备用棋子”。
下午打扫完二楼,他回到杂物间,刚要坐下,就发现盖手机的破布动过了 —— 之前他是把布的右下角压在油漆桶下,现在布角翘了起来,露出个红色的边角,像块刺眼的伤疤。他心里一紧,扑过去翻开布 —— 手机还在,但电量从昨天的 2 格变成了 1 格,而且他记得自己是把屏幕朝下放的,现在屏幕朝上,上面还沾了点灰色的灰尘,是杂物间地上的那种。
有人进来过!是瘸五爷?还是老魏?他们发现手机了吗?陈立冬的手开始抖,他想把手机扔进后院的垃圾桶,又舍不得 —— 这是他唯一能联系外界的希望,要是没了手机,就真的像断了线的风筝,只能在勐拉的暗巷里飘着,直到被风撕碎。就在他犹豫不决时,杂物间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不是瘸五爷那种粗暴的砸门,是很轻的、有节奏的叩击,像雨滴打在铁皮上。陈立冬吓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赶紧塞回硬纸板底层,用破布盖好,又把油漆桶往旁边挪了挪,挡住缝隙。“谁…… 谁啊?” 他的声音发颤,像被冻住的铁丝。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老魏压得极低的声音:“是我,老魏。”
陈立冬的头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裤子上蹭了蹭汗,慢慢打开门。老魏站在门口,嘴里叼着烟,烟丝是本地的 “卡崩” 烟,味道冲得很,眼神比平时锐利,像磨过的刀,扫了一眼杂物间,目光在那个油漆桶上停留了一瞬 —— 那眼神像在确认什么,然后落在陈立冬的腿上,眉头皱了皱。“你的腿,再拖下去就废了。” 老魏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 “今天天气不好”,“街尾有个‘康民诊所’,医生姓林,是广东人,你就说我让你去的,药钱先欠着,以后再说。”
陈立冬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魏为什么要帮他?是因为昨夜的交易被他听到了,想堵他的嘴?还是有别的目的?“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点颤抖。
老魏吸了口烟,吐出的烟圈飘到陈立冬头顶,散成淡白色的雾:“别多想,我只是看你可怜 —— 像你这样从河那边逃过来的,没几个能活过三个月。”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陈立冬耳边:“还有,以后少管闲事,有些东西,看到了也当没看见,对你没好处。” 说完,老魏掐灭烟头,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转身溜溜达达地走了 —— 他的迷彩裤扫过门槛,补的那块牛仔布晃了晃,像面小旗子。
陈立冬站在门口,愣了半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伤口处的腐臭味越来越重,连隔着裤子都能闻到,红肿的地方已经开始发黑,用手一碰,疼得他倒抽冷气。去诊所,可能是陷阱;不去,腿肯定保不住,甚至可能得败血症 —— 他在园区时见过,有个伙计腿被砸伤没治,最后整条腿都烂了,被主管拖去后山,再也没回来。他想起秀娟,想起父母,想起自己还没还清的债 —— 李哥的 5 万,医院的 2800,还有父母被催债人砸坏的门,咬了咬牙:就算是陷阱,至少能让腿不烂掉,只要腿还在,就有机会跑,有机会回中国,要是腿废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当天晚上,等瘸五爷睡熟了(那老头打呼像打雷,隔着三道门都能听见),他偷偷摸出手机,用捡来的炭笔把 “勐拉华商联谊会” 的号码写在手臂内侧 —— 炭笔是之前打扫时在客房捡的,笔芯快没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得凑近看才能认出来。然后他把手机关机,塞进后院的垃圾桶最底层 —— 上面盖着堆烂菜叶和空酒瓶,应该没人会发现。他又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把腿重新包扎了一下,尽量遮住发臭的伤口,布不够长,只能缠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还是肿得发亮。
第二天一早,他跟瘸五爷说想出去买点药,腿实在太疼了。瘸五爷正趴在柜台上算账,头都没抬,骂了句 “事多的废物”,却没拦着 —— 在他眼里,这个瘸子就算跑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能省点饭钱,要是真跑了,正好把他的 “欠款” 算在雄哥头上。
陈立冬拄着之前捡的粗木棍 —— 这木棍是从后院的柴堆里抽的,有 1 米多长,一头被虫蛀了个小洞,他一步一步往街尾走。阳光很刺眼,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暖意,街面上的污水反射着光,像块碎镜子。路过的人大多行色匆匆,有穿笼基的缅甸人,有扛着行李的中国人,还有穿迷彩裤的民兵,腰间挎着枪,眼神扫过他时,他赶紧低下头 —— 他怕被认出来,怕被问起腿伤的来历。
街尾的 “康民诊所” 很好找,门口挂着个褪色的红十字,木牌上的字都快磨没了,旁边是个修鞋摊,摊主是个瞎眼的老头,手里拿着锥子,正在缝鞋底。陈立冬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诊所的门 —— 里面的药味很浓,混着点酒精的味道,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配药,他穿件白大褂,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的一道疤痕,看到陈立冬进来,抬起头问:“你好,看病吗?”
“我…… 我找林医生,是老魏让我来的。” 陈立冬的声音有些发紧,他盯着林医生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 是善意,还是警惕。
林医生愣了一下,手里的药勺停在半空,然后点了点头:“老魏的朋友啊,先坐吧,我看看你的腿。” 他指了指旁边的木椅,椅子上垫着块蓝色的布,布上有几个补丁。
陈立冬坐在椅子上,看着林医生剪开他腿上的破布 —— 剪刀是不锈钢的,刃口很亮,剪到伤口附近时,林医生的动作放轻了些。破布落下的瞬间,一股腐臭味飘了出来,连林医生都皱了皱眉。陈立冬的脸烧得发烫,不是因为发烧,是羞愧 ——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像条烂掉的狗。但他没敢低头,只是盯着林医生的手,心里既紧张又期待:这是他逃出勐拉的唯一机会,他必须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