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如墨,皎洁的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缝隙,轻柔地洒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银白的光晕映照出那片焦灼而又坚韧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静谧而又紧张的气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只为那即将到来的时刻。
姬永海静静地躺在床上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下午胡老师讲课的场景……
胡老师站在讲台前,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一字一句地传递给每一个学生。
他的身影在讲台上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异常坚定。
每当他停顿片刻,仿佛在积蓄最后一丝力量,然后猛然加快语速,像是要在那喧嚣与杂音中,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深深刻在黑板上,刻在学生们的心里。
胡老师写着写着,便会极快地、近乎神经质地推推眼镜,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迅速扫过台下。
不是在看那些喧闹的学生,而是在寻找那唯一那抹坚韧不拔的身影——那是他心中最牵挂的班长,姬永海。
整个教室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翻滚的泥沼,充满了敌意与不满的低语声。
那些调皮捣蛋、散漫的学生像是被困在泥潭中挣扎,嘴里喋喋不休,脸上满是不屑与不耐。
而唯有姬永海,像一座沉默而坚不可摧的孤岛,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姿笔直,面前的课本摊开着,一支用到半截的铅笔紧握在手中,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他的双眼犹如两盏永不熄灭的灯火,穿透了教室的喧嚣与杂乱,紧紧追随着胡老师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板书、每一句艰难吐出的讲解。
那双眼睛里,满载着坚韧与执着,仿佛在无声中告诉自己:我不会放弃。
当胡老师那惊鸿一瞥的目光扫过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
没有言语,却仿佛在无声中传递着一种深沉的默契:
胡老师在说,“我还在讲”;
姬永海用眼神回应,“我在听”。
那一瞬间,似乎时间都凝固了,彼此的心跳也变得格外清晰。
胡老师写满了一整块黑板,汗水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再次猛地推了推眼镜,侧过身去,目光再次投向姬永海。
那一回眸,停留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了一瞬。
胡老师看见姬永海手中的铅笔在粗糙的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留下整齐的字迹。
那张布满汗珠的脸上,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挤出一抹笑,却最终只化作一条深深的苦涩皱纹。
他迅速转回头,用尽全力在密密麻麻的黑板上写下最后几句总结。
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沉重,只有那不断晃动的粉笔声在静谧中回响。
终于,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几乎在同时,教室里的喧闹达到了顶峰。
胡老师说完“下课”,便默默合上课本,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汗水和眼角那点无法抑制的湿润。
那一刻,他的肩膀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脚步虚浮、几乎像是在逃离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战场”。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教室里一片喧嚣与叫嚣。
姬永海依旧静静地坐着,没有动弹。
他缓缓合上笔记本,封面上已沾满了粉笔灰尘。
低头望着自己刚刚记下的密密麻麻的笔记,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尚带余温的字迹。
周围的喧闹声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他的耳中只剩下自己胸腔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以及胡老师最后转身时那无声滑落的一滴泪,仿佛在他心湖上投下一颗巨石,激起震耳欲聋的涟漪。
……
姬永海记不起自己何时入睡,也不清楚这一夜究竟是在回忆中度过,还是在梦境里漫游。
天刚蒙蒙亮,他便被心头那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唤醒,昨日课堂的场景依旧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考试,这个曾经令学生敬畏、让老师检验成果的仪式,如今竟变成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试卷发下来,上面的题目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呓语,无人再去理会。
监考老师——多半是班主任——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靠在教室后门框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似乎教室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喂,第三题选啥?”一个学生小声问。
“谁知道!瞎蒙呗!”另一个学生轻声回应。
“借我看看你的卷子……”“别吵,让我快点抄完这题。”
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早已成为考场的常态。
有人胆大,甚至公然抄袭,老师们对此也已习以为常。
有时,胆子大一些或实在不耐烦的老师会踱到讲台上,拿起粉笔,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选择题的答案(A、b、c、d)或填空题的“标准答案”直接写在黑板上。
顿时,下面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沙沙”抄写声,夹杂着几声心照不宣的笑语。
所谓的“知识神圣”?所谓的“分数意义”?早已在这片“读书无用”的洪流中荡然无存。
试卷,不过是换取一张“我已参加”证明的废纸。
而在许多人的眼中,这张证明甚至不如一张能换半斤盐的旧纸袋实在。
姬家的晚饭桌,像一张紧绷的弓弦。
昏黄的油灯光晕,只勉强照亮桌子中央那一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和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四周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空气中除了食物淡淡的味道外,还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气息。
姬忠楜端着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粥喝得“呼噜”作响。
他抬起浑浊的眼皮,扫过坐在对面、低头默默啃饼子的永海,又瞥了一眼墙壁上那张在昏暗灯光下依旧显眼的奖状——尤其是那张“全县推荐”。
他喉头滚动,终于把憋了一天的话咽了下去,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永海。”
永海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饼子,眼神平静地望着父亲。
“今天……你也去了批斗会。”
姬忠楜放下碗,粗糙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那阵势……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里面满是生活的疲惫和对风浪的惧怕,“方老师……人还算得体,结果就这样倒了。
学问大?用得着吗?惹祸的根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小锥子,似乎要钉进儿子的心里。
“你现在是高中生,班长、团支书,名头听着不错,可这风头上……听爹一句,书还是要念的,别太死心眼儿,别钻牛角尖!少惹事,少出头,平平稳稳把高中念完才是正经。
队里的活计不能丢,工分是实打实的!先把农活干好,这才是咱庄稼人的根本。”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啪”打断了他。
那是昊文兰把手里缝补永美新花布褂子的针线拍在桌上。
她没有看丈夫,脸色蜡黄,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深深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她拿起锅台上的勺子,不由分说,将盆底那剩得稠一些的粥,狠狠舀起一大勺,重重扣进永海的碗里,稀粥溅出几滴,烫在桌面上。
“吃你的饭!”昊文兰的声音虽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铁,冰冷坚硬,直接切断了姬忠楜后面的话。
“孩子念书,是正事!混日子?谁不会!混到老,混到死,还不是跟这河西的泥巴一样,烂在地里?”
她拿起针线,手指用力穿透厚实的布料,线拉得紧绷绷的。
“该念就念!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轮不到你瞎操心!”
针尖在油灯下闪过一道寒光,像她无声的宣言。
姬忠楜被噎得脸色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望着妻子冰冷的侧脸,又望着儿子那坚毅挺拔的背影,终究没再说话。
只是低头喝着碗里的清淡粥,呼噜声中夹杂着一股难以宣泄的闷气。
那一夜,家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坚韧,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默默守护着这份平凡而又不屈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