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终于带着点凉意,吹过空旷的晒谷场,卷起几缕金色的谷糠,像一群跳舞的小精灵。
这一次,风里裹挟的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燥热和流言的碎屑,而是谷物成熟后饱满醇厚的甜香,是泥土深处孕育的蓬勃生机,更是少年人挣脱束缚、奔向远方未知天地的滚烫希望。
那希望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汗水的咸涩,却无比真实地鼓荡在他的胸腔里,像揣了个小火炉。
姬永海轻轻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堂屋门,门轴里的木头早就磨秃了,转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个老人在叹气。
屋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坑洼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那些影子随着灯芯的跳动而扭曲、变形,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勉强驱散着门缝里渗入的浓稠黑暗。
母亲昊文兰依旧裹着那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棉袄的布面都起了球,像层霜。
她背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墙皮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黄土。
腿上搭着块打满补丁的薄被,被角都磨破了。
她的脸在灯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像秋后没晒透的玉米棒子,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跳动的灯火,闪着光。
她手里拿着永洲那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褂子,粗大的针在顶针的助力下,“嗤啦嗤啦”地穿过厚厚的布料,正一针一线,缓慢而稳定地缝合着生活的裂口。
他走到木桌旁,桌子是用几块破木板拼起来的,腿都不一样长,垫着块石头才勉强放平。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珍而重之地将那份簇新的录取通知书放在了桌面上,就放在那本卷了边、纸页粗糙发黄的《代数》旁边。
通知书鲜红的抬头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屋里的沉闷。
昊文兰缝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那份承载着儿子命运转折的薄纸,与手中这件破旧的褂子并无二致。
只有那根牵引着粗麻线的针,在穿过厚实布料的间隙,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快得像眨了下眼。
姬永海在桌旁坐下,习惯性地拿起那半截铅笔头,铅笔头被啃得坑坑洼洼的,露出里面的木头。
他翻开《代数》,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不少演算的痕迹。
然而,书本上的符号和公式今夜却像一群难以捕捉的游鱼,在他眼前模糊地晃动,怎么也抓不住。
白日里晒谷场的喧嚣、大队部里张同志审视的目光、门口二柱子等人脸上瞬息万变的尴尬与狼狈,还有广播里那响彻全村的、宣告他挣脱命运泥沼的通报表扬……
这一切交织成巨大的声浪,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轰鸣,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嗡嗡叫。
他试图定神,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铅笔,指节再次泛白,仿佛要将那木杆捏碎。
铅笔芯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黑印,像块洗不掉的疤。
“心,静不下来?”
昊文兰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没有责备,没有催促,像夜风吹过枯草的微响,却精准地穿透了儿子内心的风暴。
姬永海身体微微一震,像被针扎了一下,抬起头,迎上母亲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河面,却蕴含着一种穿透一切虚妄的力量。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晒谷场上……还有广播……”
“晒谷场上扬起的灰,”昊文兰手中的针线依旧平稳地走着,线穿过布面,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落不到天上。
广播里的声儿,”她顿了顿,穿线的手停了一下,目光掠过桌上那份通知书,又迅速落回手中的活计。
“再响,也盖不住你自己个儿的心跳。”
她停下针,用牙齿轻轻咬住线头,猛地一拽,把线咬断,动作干脆利落,然后把补好的褂子轻轻放到一旁,叠得整整齐齐。
她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水,直直地看进儿子眼底,仿佛能看到他心里去:
“这通知书,是人家给的台阶。
能不能站稳,能不能往上走,靠的是你自个儿脚底下的泥巴有多厚实,肩膀上的筋骨有多硬朗。”
她伸出手,那只手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黑泥,轻轻拂过那录取通知书光滑的表面,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
“河西的土,踩实了,才能托着你,够到河东的光。
光里晃眼,脚下更要生根。”
她不再言语,重新拿起另一件待补的衣物,那是件打着好几个补丁的裤子,裤腿上还有个破洞。
油灯的光晕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同大地深刻的年轮,刻满了无声的沧桑与坚不可摧的支撑。
姬永海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巨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抚平,像退潮的海水。
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本《代数》。
这一次,那些跳跃的符号渐渐清晰、稳固下来,像找到了家的孩子。
他握紧铅笔,笔尖落在草稿本粗糙的纸页上,发出坚定而沉稳的沙沙声。
那声音,如同春蚕啃食桑叶,细密而执着;如同新生的根须悄然扎进坚硬的土地,顽强而有力,在这沉沉暗夜里,固执地描绘着通往河东的路径。
灯光将他伏案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挺直的脊梁,仿佛承载了整个河西沉沉黑夜的重量,却又像一棵在盐碱地里深深扎根、正拼尽全力向着高处生长的树苗,充满了韧劲。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把小姬庄彻底淹没,连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
南三河低沉的涛声在远处隐隐传来,“哗啦,哗啦”,如同大地沉睡的鼾声,均匀而有力。
村东头田家那间低矮的土屋,早已熄了灯,死寂得如同坟墓,连狗叫声都没有。
村西头姬忠年家,窗户纸透着一点昏暗的光晕,像只疲惫的眼睛。
里面传出姬家苃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咳咳咳”,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间或夹杂着姬忠年带着浓重结巴、不甘又惶惑的嘟囔:
“爹……那…那广播……凭…凭啥是他……”
声音里充满了被现实碾碎幻梦的迷茫和怨怼。
靠近河滩的破草棚,是庞四十家,依旧漆黑一团,像个黑洞。
不知那浪荡子又醉倒在哪个草垛或者河沟里,鼾声比南三河的涛声还响。
唯有姬家这扇破旧的木窗棂里,那点如豆的灯火,还在沉沉暗夜中倔强地亮着。
微弱,却异常清晰,如同茫茫夜海上孤独的航标灯,指引着方向。
灯火映照着土墙上那个缝补的佝偻身影和一个伏案苦读的年轻剪影,也映照着桌上那份崭新的、如同火焰般灼目的录取通知书。
夜风吹过屋后那株老槐树,干枯的枝桠相互摩擦,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幽冥的低语,听得人头皮发麻。
陡然间,一声凄厉得瘆人的夜枭啼叫,从不远处那片荒草丛生的乱坟岗方向刺破死寂的夜空。
“嗷——”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钩子,毫无征兆地狠狠扎进姬永海刚刚沉静下来的心神。
他握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纸页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折痕,像条丑陋的蜈蚣!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顺着脊椎倏然窜上头顶,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穿透窗纸上模糊的灯影,死死投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仿佛要洞穿那重重夜幕,看清那声枭叫背后潜藏的凶险征兆。
油灯的火苗,在这突如其来的惊悸中,剧烈地、疯狂地跳动起来!昏黄的光线骤然明灭不定,像个濒死的人在挣扎。
将墙上那两个沉默的身影猛然拉长、扭曲、变形,如同在无边黑暗的惊涛骇浪中奋力挣扎、岌岌可危的魂灵。
那摇曳变幻的光影里,仿佛有无形的风暴正在远方地平线下无声地聚集、酝酿,带着未知的凶险,正沉沉地向这河西岸边的孤灯小屋,一步步碾压而来,空气中都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