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的春水漾着细波,滩涂上的芦苇冒出了崭新的绿意,那带着水光的叶尖儿,倔强地顶破了去岁留下的枯黄残茬。
可这盎然生机,似乎被姬家堂屋那扇旧木门挡住了,屋里弥漫的沉闷,如同灶膛里压着的湿柴,只冒青烟,不见旺火,沤得人心口发堵。
虞玉兰盘腿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手里一把边缘都磨破了的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扇出的风软绵绵的,驱不散初夏渐起的黏腻热气,也扇不开她眉宇间那个拧成了疙瘩的愁绪。
她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门槛内正玩着泥巴的小孙女永英身上。
小丫头刚满周岁没多久,胖嘟嘟的像只粉团子,正咿咿呀呀地用小手捏弄着一小团湿泥,玩得专注。
粉团子,又是个粉团子。虞玉兰的心,也跟着那湿泥一起,直往下坠,沉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正英……”她喉咙里干涩地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那个快四岁、总爱咯咯笑着追撵鸭群的二丫头,去年夏天,就因为大人们都下田抢收稻谷,一时没看住,偷吃了半碗齁咸的盐豆……那小脸憋得青紫的样子,至今还像噩梦一样缠着虞玉兰。
丫头蜷在凉席上的小小身影,多像一只被烈日暴雨打蔫了的茄子啊。
那剜心的痛,过了这些时日,依旧像粗粝的盐豆子,死死硌在她的心尖上,碰一下就疼。
“早女都六岁了,”虞玉兰终于又开了口,蒲扇停住了,眼睛不看向旁边低头默默纳着鞋底的儿媳,只死死盯着小永英。
“这……这又是个丫头。文兰啊,”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土地般固执、不容置疑的分量,
“咱们姬家……不能就这么断了根苗。
你得上心,得抓紧!找郎中好好瞧瞧,该调理调理,该吃药吃药,老辈人传下来的讲究,也得听着些。
田里地头,家里杂活,你能少沾手就少沾手,身子骨养好了,才是顶顶要紧的正经事!”
她顿了顿,蒲扇那磨得光滑的竹柄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加重了语气。
“这是顶破天的大事!关系到咱们姬家祖坟往后有没有人添土、烧纸、磕头,万万马虎不得!”
昊文兰手里穿梭的针线微微一顿。
昏黄的油灯光晕,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落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她抬起头,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温婉的弧度,那笑容依旧熨帖,像无风的湖面,平静得不起波澜。
但若细看,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与无奈:
“妈,您看您说的。怎么办?我也想啊!可这事儿……”
她的声音轻软,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糯。
“您不能光怨我呀,这生男生女,是两个人的事……”
“两个人的事?”虞玉兰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冒犯了的、近乎蛮横的执拗。
“那怎么他老姬家祖宗牌位前头,站着的都是带把儿的?
你堂房大嫂进门,三年抱了俩小子!你三房二嫂过门,头胎就是个胖小子!怎么偏生到了你这里,就……”
她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根植于这片古老土地最深处的、对“香火”二字近乎本能的恐惧与执着。
她不懂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男人种子”的道理,她只认眼前铁板钉钉的结果——儿媳的肚皮不争气。
这念头像一根尖锐的木刺,扎得她日夜坐立难安,也在这对原本还算和睦的婆媳之间,悄然划开了一道细微却日渐难以弥合的裂痕。
这道裂痕,在日头毒辣、晒得麦芒都似乎要打卷的午后,在互助组那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声里,被拉扯得更宽、更深了。
互助组刚散了工,打谷场上还蒸腾着新麦的甜香和男男女女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儿。
昊文兰没急着回家,坐在场边滚圆的石磙上,膝盖上摊开一本蓝布封皮已磨毛了边角的账簿。
互助组长庞世贵蹲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眉头拧成了一个紧巴巴的疙瘩。
“文兰妹子,你再给细细算算看。”
庞世贵用烟锅子指着账本上一串密密麻麻的数字,语气带着困惑。
“老刘家就出了三亩半中田,劳力只算他婆娘一个半(意指老刘婆娘身子弱,出工不多,只能算半个劳力),可老王家是实打实出了两个壮劳力,风里雨里干了一个月零七天,没歇过一天工。
按说,这麦子分下来,照劳力工分算,老王家该比老刘家多分一百二十斤才显得公道吧?
可老刘婆娘昨儿个堵着我家门框,声音拔得老高,说按田亩入股,她家田土肥,收成指定多,凭啥分到手的反而少了?这道理,我跟她掰扯不清!”
昊文兰纤细却有力的手指在乌木算盘珠上飞快拨动,噼啪作响,声音清脆利落,宛如急雨敲打在青石板上。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条理分明:
“庞大哥,账目不能单看一头。
咱们互助组,互助互助,核心就在这个‘互’字上。
当初成立时立下的章程,白纸黑字写得明白:
收成分配,四成按各家入股的田亩好坏、多少来折算,剩下的六成,按各家实际投入的劳力工分来结算。
老刘家田是好,这点不假,但他们家出工少,记下的工分自然就低。
老王家田是稍微薄点儿,可人家两个壮劳力舍得下力气,工分顶得高。
这账,必须得严格按照章程来走,不然今天你觉得亏了,明天他觉得少了,人心一旦散了,咱们这互助组还怎么长久?怎么共同抵衘灾荒年景?”
她抬起头,额角沁着细密晶莹的汗珠,眼神却像雨后初晴的洪泽湖水,清亮而坚定。
“咱们这几户人家抱成团,图的是啥?不就是图个力量大,能拧成一股绳,好抵衘那些单门独户扛不住的天灾人祸吗?
要是还像过去那样,只盯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斤斤计较。
你藏一手我留一分,谁也不肯多出一分力?
那这团还怎么抱得紧?
这互助的路还怎么走得远?”
庞世贵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心里的疙瘩像是被这番道理解开了。
他拿起烟锅子在鞋底上用力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
“是这么个理儿!文兰妹子,你这话在理,说到根子上了!
成,我这就去找老刘家好好说道说道,章程是大家伙儿一起举手定下的,白纸黑字,红手印按着,就得照着来!
谁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搅蛮缠!”
这远处树荫下歇晌的虞玉兰眼里,儿媳那副被众人围着、认真投入、侃侃而谈的架势,却像麦芒扎进了眼仁,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她看着昊文兰拨弄算盘的手指,听着那清脆的珠子声,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与火气,又忍不住地翻腾起来。
她活了大半辈子,早已习惯了“种自己的地,流自己的汗,收自家的粮,吃自己的饭”的日子。
互助?邻里间农忙时搭把手帮衬一下,那是情分。
可像这样把各家的田、各家的收成、各家的劳力都搅和在一起。
还要按什么“工分”算来算去,在她看来,就是乱了章法!
自家田里辛辛苦苦长出的粮食,凭啥要分给那些出力多但田少的人家?
儿媳这般积极劲头,在她看来,分明就是“家作懒,外作勤”,是胳膊肘子往外拐!
是吃着姬家的饭,操着别家的心!
“哼,显摆她能!”
村西头姬老三的老婆,不知何时也悄没声地蹭到了这片树荫下,撇着嘴,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一字不漏地飘进虞玉兰的耳朵里。
“自家婆婆还在屋里等着人使唤伺候呢,倒有那份闲心在外头充先生、当能人。
哼,那算盘珠子拨拉得再响,噼里啪啦震天响,难道还能给她拨拉出姬家一个顶门立户的孙子来不成?”
这话,像淬了毒的针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虞玉兰心窝子最痛、最敏感的那处。
她脸色猛地一沉,黑得像锅底,一句话也没接,霍地站起身,用力拍打了几下屁股上沾的灰土,一把抓起靠在树边的锄头,扛上肩头,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家田地走去。
她的脚步又快又重,狠狠地踩在田埂干燥的土坷垃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仿佛要把心口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和火气,全都踩进这沉默的土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