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剪刀在腰间微微发烫,像块刚出炉的烤红薯。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晾衣绳上跳舞。
又熬夜?我揉着眼睛往后院走,月光透过老槐树的枝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织梦娘倒挂在晾衣绳上,八条细长的腿优雅地摆动着,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形的竖琴。她腹部的纺器泛着幽蓝的微光,一缕缕透明丝线从指尖流出,在月光下交织缠绕,渐渐凝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梦境气泡。气泡表面流转着七彩的光晕,像被彩虹亲吻过的肥皂泡。
再...加点桃花香...她轻声呢喃,从记忆里抽出那段宋明远和柳含烟留在同心结里的气息。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缕粉色的雾气编织进气泡中。
气泡渐渐膨胀,内部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一间朴素的农家小院,炊烟袅袅升起,桃花树下两个依偎的人影。画面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见柳含烟发间别着的那朵桃花,还有宋明远袖口磨出的毛边。
织梦娘?我故意加重脚步声,你又在加班?
蜘蛛精吓得一个激灵,梦境气泡剧烈晃动差点破裂。她手忙脚乱地用四条腿稳住气泡,另外四条腿慌乱地挥舞着:马、马上好!
我凑近那个悬浮的气泡,鼻尖嗅到一丝甜香,像是新酿的桃花蜜。气泡里的画面已经稳定下来:柳含烟在灶台前熬粥,宋明远笨拙地帮她添柴火,两人脸上沾着同样的灶灰。没有诅咒,没有分离,只有柴米油盐的平凡烟火气。
给那对小情侣的?我伸手想碰气泡,织梦娘立刻用一条腿挡住我的手。
会破的!她紧张地说,八只眼睛同时瞪大,他们今晚应该会梦见这个...
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泛着水光,在月光下像八颗沾了露水的黑珍珠。怎么了?我放轻声音,织个梦还织哭了?
没什么...织梦娘加快编织速度,气泡里的画面开始流动,展现出更多细节:晾在竹竿上的衣裳,窗台上晒着的草药,甚至还有一只在桃树下打盹的花猫。就是觉得...挺好的。
最后一缕梦丝织完,气泡轻盈地飘向夜空,朝着城东的方向飞去。织梦娘长舒一口气,从晾衣绳上滑下来,八条腿软绵绵地摊开在地上,像朵蔫了的蒲公英。
我在她旁边蹲下,顺手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想起你自己的事了?
月光下,织梦娘背上的花纹微微发亮——不再是初见时那幅忧伤的江南烟雨,而是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其实我比他俩傻多了。
我没接话,只是把瓜子分给她一半。织梦娘用两条前腿灵巧地剥开瓜子壳,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脆。
我织了三百年别人的美梦。她的声音轻得像梦丝飘落,却给自己织了个最荒唐的——以为只要梦够美,就能成真。
瓜子壳在她脚边堆成小山。我知道,这是织梦娘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个书生。往常谁要提起这事,她就会立刻躲到房梁上去装睡。
那个书生...
早就不在了。织梦娘轻声道,八条腿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我明明知道的,却还是每年都给他织生辰梦、织金榜题名梦、织洞房花烛梦...她自嘲地晃了晃腿,最后连他转世第几代都分不清了。
我想起她典当的那幅精美梦网,那是她用三百年时间编织的所有关于书生的梦。所以你把所有关于他的梦都当了?
织梦娘突然抬起一条腿,指向夜空,但现在我能织这样的梦了。
我顺着望去,看见无数细小的梦丝在月光下闪烁,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笼罩着整个社区。有的梦丝连着熬夜备考的学生,有的缠着独居老人的枕头,还有几根特别明亮的,正飘向城东那间出租屋。
以前我的梦只有颜色和画面。织梦娘的声音轻快起来,八只眼睛闪烁着微光,现在能织进温度、气味...还有心意。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用宋明远他们的同心结做引子?
对呀!织梦娘兴奋地挥舞着前腿,差点戳到我鼻子,这样他们梦里会有彼此最真实的温度!
我笑着往后躲:你这算侵犯隐私吧?
才没有!织梦娘气鼓鼓地喷出一小团梦丝,那团蓝色的雾气在空中变成个生气的表情,我只用了祝福的部分!
我们正斗嘴,后院的门突然被推开。胡离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进来,狐耳警觉地竖起:加班餐...咦?
她看着织梦娘身边还未消散的梦丝,突然瞪大眼:等等!你上周给我织的那个完美嗅觉梦...
织梦娘的八只眼睛同时转向不同方向,假装研究起天上的月亮:啊今晚月色真好...
你加了什么?!胡离的狐耳竖得笔直,尾巴炸成一朵蒲公英。
就...就一点点...织梦娘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你煮糊了的那锅焦糖味...
胡离呆住了。那晚她确实梦见自己恢复了嗅觉,还闻到了一锅完美的焦糖粥——醒来后她立刻尝试复刻,结果煮出了让灶王爷都惊叹的新配方。
所以我能煮出新口味是因为...
是你自己的潜力呀!织梦娘急忙解释,八条腿紧张地绞在一起,我只是...稍微推了一把...
胡离的尾巴慢慢垂下来。她沉默地放下粥碗,突然一把抱住织梦娘——虽然大部分身体都穿了过去,但这个动作让蜘蛛精的八条腿全都僵直了。
谢谢。胡离的声音闷闷的,虽然你是个偷窥狂。
织梦娘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次不是因为泪水。我识相地端着粥溜走了,留下两个姑娘在后院分享那锅加了太多糖的宵夜。路过柜台时,我看见剪刀上的桃花纹路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蛛网图案,正随着后院的笑声一闪一闪。
第二天清晨,当铺的门被轻轻叩响。我开门一看,是眼睛发亮的柳含烟,她手里还拿着一枝新鲜的桃花。
我们梦见您了!她激动地说,脸颊红扑扑的,梦里您告诉我们十年后要怎么解咒!
我一脸茫然:
宋明远从后面探出头,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却精神奕奕:虽然醒来就忘了具体方法...但感觉特别真实!
我回头看了眼正在房梁上装睡的织梦娘,她的一条腿悄悄垂下来,对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我忍住笑意:那挺好的,记得十年后来还愿。
送走这对欢天喜地的恋人,我拿起柜台上的小瓶子晃了晃。那团代表诅咒恐惧的黑雾淡了不少,透过半透明的瓶身,我似乎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仔细一看,是一小段粉色的梦丝,正缠绕在黑雾上,像春藤缠绕着枯枝。
织梦娘?我朝房梁上喊,今晚给他们续个梦呗?
没有回答,只有一缕调皮的梦丝垂下来,在我鼻尖轻轻挠了挠。我打了个喷嚏,那缕梦丝立刻缩了回去,房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
剪刀在腰间微微震动,我抽出来一看,蛛网图案旁边又多了一朵小小的桃花,两样东西靠在一起,像是一对老朋友在月光下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