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她指尖压着陶罐的裂口,一动不动。血迹已经发暗,渗进麻鞋的缝隙里,贴着脚面干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黄土道上扬起一层薄尘。内侍捧着卷轴走来,衣襟沾泥,像是跑了一路。他站在宫门前,喘着气,把圣旨举过头顶。
麦穗没有抬头。
她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陶片,用炭笔写下:“血三滴,入土不腐。”写完,塞回囊中,手才慢慢松开陶罐。
“陇西女官陈麦穗。”内侍开口,声音有些抖,“陛下敕令,着《田畴新法》,条列种植、水利、堆肥、防虫诸术,刻诸竹帛,传之后世。”
她抬眼。
圣旨是明黄色的,边角被风吹得翻起,像一片要飞走的叶子。她伸手接过,没跪,也没谢恩。布料贴在掌心,温的,像是刚从谁怀里拿出来。
她把圣旨卷好,抱在胸前,转身就走。
阿禾带人等在宫外。见她出来,迎上前,却没说话。麦穗摇摇头,示意不必问。她们一路往城门走,没人骑马,也没坐车。
出了咸阳,天开始下雨。
黄土路很快变成泥浆,草鞋陷进去,拔出来时重了半斤。她把圣旨解开,裹在贴身的粗布衣里,外头再披上短褐。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凉得刺骨,但她走得稳。
第三天夜里,宿在荒村破庙。火堆烧到只剩灰烬,她靠着墙坐着,把圣旨摊开晾在膝上。纸页受潮,字迹有些晕,可还能看清。她伸手摸了摸“陈麦穗”三个字,指腹在名字上停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第四天下雨更大。山道滑得站不住脚,她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上,疼得吸了口气。爬起来时,第一件事是检查怀里的圣旨。布料湿透了,但没破。她咬牙继续走。
第五天,路过一个村子。几个农人蹲在屋檐下看天,见她浑身是泥,手里还护着东西,有人认出来。
“是赵家村的麦穗?”
她点头。
“你这是……往家走?”
“嗯。”
“听说你在咸阳讲理,把博士都说哑了。”
她没应,只问:“还有种子吗?”
那人愣了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撮麻籽。“剩这点,本来留着春播。”
她接过来,放进鹿皮囊,说了声谢,转身又走。
第六天,雨停了。太阳出来,晒得泥地冒白气。她的衣服干了又湿,结了一层硬壳。脚底磨破的地方粘着碎布,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上。
第七天清晨,她看见了临洮的山影。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枝干歪向南边,像被风吹弯了腰。渠水哗哗地流,比去年宽了些。她站在田埂上,没回家,也没歇脚。
她从囊中取出一片新削的竹简,又拿出炭笔。
月光还没散尽,照在竹片上,泛出青白的光。她低头,一笔一笔写下去:
“秦始皇三十二年,陇西女官陈麦穗,记土地之理,民生之道。”
每一划都很深,像是用犁开出的沟。写完,她把竹简插进渠岸的湿泥里,让水流冲着字面。
天亮后,村里人陆续来了。
李三拄着拐杖,裤腿卷到膝盖,脚上还沾着昨夜挖沟的烂泥。他盯着那片竹简,看了很久,忽然蹲下,抓了把渠边的土,在手里搓了搓。
“原来深耕三寸,不是为了翻土。”他嗓音发颤,“是为了让蚯蚓活下来。”
旁边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指着简上的字问:“这‘草木灰拌种’,真能防地虎?”
麦穗点头。“去年赵家洼试过,十亩地少死了六成苗。”
那妇人低头看自己带来的空竹片,小声说:“我能学吗?”
“能。”麦穗把炭笔递过去,“每人拿一片,我教你们写。”
人们围上来,接过竹简,排在草席边。不会写的,她就扶着他们的手,一笔一划带。孩子太小,握不住笔,她让他们用手掌按在简上,蘸了黑灰留下印子。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汉,摸着字痕,嘴里跟着念:“堆……肥……三……月……”
里正赵德站在人群后面,铜杖拄地,眉头皱着。
她看见他,走过去。
“你要拦?”她问。
“这不是小事。”他说,“文字是士人的事,百姓不识,乱写乱传,坏了礼制。”
她没争辩,只是从地上捡起一片废弃的竹简,递给一个七八岁的女孩。
“你念。”
小女孩低头,磕磕巴巴读:“水……利……沟……深……五……尺。”
赵德脸色变了。“她认得字?”
“我教的。”麦穗说,“去年冬天,她娘靠记排水口位置,救了半村人。”
赵德没说话。
她转身回到渠边,举起手中的竹简。
“今天起,田就是书。”她说,“我们种地的人,自己写自己的法。”
三千人站在田埂上,手里举着竹简。有的字歪,有的画的是犁和井,有的只按了个手印。阳光照下来,映在渠水上,竹影晃动,像一片片浮着的叶子。
她把第一片简留在泥里,没再动。
风从渠口吹过,掀起她左腕的艾草绳,草香淡淡散开。她站着,看着那些举着竹简的人,看着他们脸上的光。
有个老农忽然跪下,把竹简插进土里,像插一根秧。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到一盏茶工夫,整条渠岸都跪满了人。竹简一片片立在泥中,密密麻麻,像新播的种子。
她走到中间,手里还握着炭笔。
一个男孩仰头问:“夫人,以后人人都能写字?”
她看着他脏兮兮的脸,点点头。
“只要你想写。”
男孩咧嘴笑了,低头在竹片上划起来。他写得很慢,笔画歪斜,可每一个都用力到底。
她站在那儿,没走。
炭笔的尖有点钝了,她用指甲刮了刮,准备写下一句。
远处山坡上,几株苜蓿在风里轻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