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山口时,带着沙粒刮过脸颊的刺感。囡囡勒住马缰,蹄声戛然而止。她没抬头看天色,只是从鹿皮囊里摸出那把青铜小镰刀,刀柄上缠着一缕灰白狼毛,在风里轻轻晃。
这地方她没来过,可脚下的土踩上去像有记忆。碎石堆后露出半堵塌墙,缝隙里钻出几根枯草,随风摆动得不自然。她翻身下马,靴底踩进泥缝,弯腰拨开乱草。
石碑斜埋在土中,一半已被风沙掩埋。她用刀背刮去苔痕,指腹顺着凹刻的纹路滑过——一道弯曲的弧线,末端分叉如尾,是狼形图腾。和她刀柄上的狼毛出自同一支血脉。
她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炭笔头,在陶片上描下轮廓。麦穗教过她,认不清字,就先记形。风吹得陶片发凉,贴在掌心像块冰。
远处传来马蹄声,慢而沉,像是不愿惊扰这片荒地。囡囡没回头,手却按住了刀柄。等那声音停在身后五步远,她才缓缓起身。
“是你。”她说。
那人牵着一匹瘦马,胡须花白,左耳缺了一角。他看见囡囡手中的刀,目光落在那缕狼毛上,忽然松了缰绳,双膝触地。
“我答应过她。”男人声音哑得像磨石,“若再见你,要说真话。”
囡囡没动。她记得这张脸。八岁那年,雪落了一整夜,这个男人把她抱上马背,用三袋粟米换走了她。那时她咬破了他的手,哭到昏厥。醒来已在赵家村的灶屋,麦穗正往她嘴里喂热粥。
“你说我娘死了。”囡囡终于开口,“死在逃路上。”
商人低头,额前灰发垂下来遮住眼睛。“她是医女,部族被围那天,她藏起十个孩子,自己引兵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在谷口看见她,肩上插着箭,还在往前跑。秦军追上来时,她跳下了断崖。”
风忽然大了些,吹起他的衣角。他抬起手,指向东南方一道裂谷:“他们没找到尸首。第二天我去寻,看见一群狼围着崖底,没有一只动她。有一只用尾巴盖住她的脸,像是……护着。”
囡囡的手指收紧,刀柄硌进掌心。她想起小时候发烧,麦穗守在床边,一遍遍替她擦汗。有次她迷糊中伸手,碰到的是粗糙的布巾,不是母亲的手。
但她活了下来。
“你怕我说谎?”商人忽然问。
囡囡没答。她盯着他袖口磨损的边角,那里沾着一点黄泥,和脚下这片土地颜色一样。
“你要是想骗我,不会专程来这儿。”她说,“也不会跪。”
商人抬起头,眼角皱成深沟。“她最后说的话,是让我把你送去南方。越远越好。她说汉人村里有个女人,能让人吃饱饭。”
麦穗的名字没出口,但两人心里都清楚。
囡囡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商人接过喝了一口,喘了口气。“这些年我绕远路,就为避开这条路。今天路过,看见烟尘不对劲,才过来瞧——是你。”
“你躲什么?”
“躲你恨我。”他说,“也躲我自己。是我带你们南下的,也是我把消息漏给了戍卒。我不知道他们会杀那么多人。”
囡囡沉默片刻。她蹲回石碑旁,用刀尖一点点剔去缝隙里的硬土。碑面渐渐露出几个残字,歪斜断裂,却是匈奴文。
她一个字一个字辨认:「……护幼逃,死于谷口」。
手指顿住。
她早知道母亲不在了。可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她是怎样不在的。
她从头上割下一缕头发,缠进狼毛里,系紧刀柄。然后掏出炭笔,在石碑背面写下一行秦篆:「吾母,匈奴阿兰,救孤者」。笔画生硬,最后一个“者”字拖得长了些,像划出来的口子。
商人看着那行字,忽然从怀里取出一枚骨哨,放在唇边吹了一声。短促,低哑,不像鸟鸣,也不像狼嚎,倒像是某种回应。
“这是她常用的调子。”他说,“每晚点火时吹一次,孩子们就知道该回来了。”
囡囡接过骨哨,握在手里。凉的,磨得很光滑,边缘有牙印。
“你还记得别的吗?”
“记得她煮药的样子。”商人说,“用铁锅熬艾草和苍术,加一点盐。她说这样能防瘟疫。我还记得她走路总比别人慢一步,因为要回头看有没有人掉队。”
囡囡把骨哨收进怀里。她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土。
“我要回去了。”她说。
商人点点头,没问去哪儿。他牵起马,转身要走。
“等等。”囡囡叫住他,“你当年为什么要答应她?”
他停下,背对着她站了好一会儿。
“因为我女儿也死在那场围剿里。”他说,“她临死前抓着我的手,叫我帮别人的孩子活下去。你娘把我从雪堆里挖出来时,我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风卷起沙尘,在两人之间扫过一道黄线。
囡囡走到他面前,将小镰刀轻轻抵在他额前。这不是威胁,也不是行礼。麦穗说过,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动作就能传意。
商人闭上眼,额头贴住冰冷的刀面。一滴水落在刀刃上,很快干了。
她收回刀,翻身上马。
“我会回来立碑。”她说,“用石头,不是陶片。”
商人站在原地,望着她调转马头。夕阳压在山脊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废墟深处。
马蹄踏起尘土,沿着来路奔去。风从背后推着她,像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肩。
她右手握缰,左手摸了摸怀里的骨哨。胸口起伏平稳,呼吸不再发紧。
快到山口时,她听见远处传来另一阵蹄声,方向来自西北。她勒马侧耳听了一会儿,确认不是追兵,也没在意。
她继续前行。
天光渐暗,第一颗星出现在东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