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刮过锅底的声响还在耳边,麦穗把最后一勺粥舀进餐桶,手肘压着左肩,动作慢但没停。灶火映在她脸上,汗珠从鬓角滚下来,滴在粗麻短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几个妇人已经排好了队,端着碗等分食。有人低声说:“刚才那官儿走的时候,脸白得像浆过的布。”
另一个笑:“他要是知道咱们灶上连酱菜都能救命,怕是要跪下磕头。”
话音未落,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从村道走来,步子不急不缓,鼻尖微动,像是顺着味儿找来的狗。他走到共食灶前,停下,深深吸了口气。
“酸中带鲜,鲜里藏醇——好一个‘养气封坛法’!”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亮,“这味道,我在齐国尝过一次,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麦穗抬眼看他。这人她认得,徐鹤,常在陇西一带游走,药篓贴满签条,听说懂些医理。她没接话,只把长勺靠在锅边,顺手拿起一块酱胚递过去:“尝尝看。”
徐鹤接过,掰下一角放入口中,咀嚼片刻,忽然睁大眼。他没说话,又掰了一块,这次细细嚼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对了!就是这个道理!”
“什么道理?”阿禾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抱着一摞陶罐,听见动静便站住了。
“腐病!”徐鹤脱口而出,“你们可知道,人吃了变质肉、馊饭,腹痛如绞,上吐下泻,那是‘腐毒入肠’。我行医半生,用草药压毒,可总难根除。可这酱菜——”他举起手中残块,“以盐封之,以曲引之,以温养之,让好酸克坏腐!这不是腌菜,这是‘以生制死’!”
众人面面相觑。有个年轻媳妇忍不住问:“那……咱吃的不是咸菜,是药?”
“正是!”徐鹤激动得胡子直抖,“《内经》有言,‘五谷为养,五味为和’。你们这法子,恰好应了‘酸入肝,主疏泄’的道理。若能在疫地推广此技,不知能救多少性命!”
麦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酱胚,又望了眼灶台上整整齐齐排开的三十口陶坛。她没笑,也没惊讶,只是轻轻说了句:“我们是为了不让粮食坏掉才想出来的办法。”
“可它救得了命。”徐鹤盯着她,“你不觉得这比种一季粟米还重要吗?”
麦穗没答。她转身从鹿皮囊里掏出一块陶片,上面刻着几行小字:三月七日,豆蒸透;三月九日,拌曲入瓮;三月十一日,泥封坛口……全是这些年记下的数据。
她把陶片递给徐鹤:“你要真觉得有用,就拿去写你的书。别说什么‘女子创术’,就说这是陇西百姓试出来的路子。”
徐鹤接过,翻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你不怕我拿去献给太医署,换了功劳?”
“怕也没用。”麦穗淡淡道,“东西做出来了,香味飘出去了,谁都能闻。拦得住嘴,拦不住鼻子。”
徐鹤怔住,随即大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他当即解下背上的竹篓,从里面抽出一卷羊皮纸,又摸出一支炭笔,在灶台边坐下,提笔就写。
“第一要:应季而作,春制酱、夏晒豉、秋腌菜、冬藏酸;”
“第二要:保鲜为本,凡食材初败,速以盐曲封存,阻其恶化;”
“第三要:调和五味,酸不过烈,咸不过苦,使脾胃易受,老幼皆宜。”
他一边写,一边念出声。阿禾站在一旁听着,默默把不同批次的酱菜拿出来,按颜色、气味、质地分类摆好,供他对照。有个坛子打开时冒了点白醭,她立刻记在另一块陶片上,标了“湿度偏高,七日见霉”。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徐鹤写完最后一行,吹干墨迹,郑重卷起羊皮纸,塞进竹篓夹层。他站起身,对着麦穗深深一揖:“此论若成典籍,首功当属你。”
“我不稀罕名字刻在书上。”麦穗正蹲在地上检查一个坛底的排水孔,“我只希望,以后哪个村子闹饥荒,妇人们能想起这么个法子,不至于看着粮食烂在缸里干着急。”
话刚落,村口传来马蹄声。
一辆青篷车驶来,两匹马拉着,车上插着一面小旗,绣着“太医院”三个字。车门打开,走出一名穿灰袍的使者,手持一卷黄帛。
他径直走到共食灶前,朗声道:“奉长安令,召陈氏麦穗即日赴京,入宫传授饮食养生之道,赐银十斤,驿马两匹。”
人群一下子静了。
阿禾眼神一紧,手不自觉摸向腰间铜符。几个正在搅酱的妇人也停了动作,抬头望着麦穗。
麦穗没动。她慢慢直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问:“去了就得留在宫里?”
“非也。”使者答,“每月授课三日,其余时间可在京郊设坊传技。”
“那我能带着村里的人一起去学?”
“这……需另行申报。”
“那我要教她们怎么做堆肥、怎么晒酱、怎么让娃少生病,你们太医院听吗?”
使者语塞。
麦穗笑了笑:“你们要的是一个会做饭的女人,站上去给你们讲几句规矩,好显得天子仁爱,百姓知礼。可我要的,是让每个女人回家都能把饭做明白,不让一家老小饿着、病着。”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不去。”
使者脸色变了:“你可知拒诏是何罪?”
“我知道。”麦穗依旧平静,“但我更知道,去年冬天,赵家村没人饿死,是因为共食灶开着;今年春天,四个孩子没得痢疾,是因为每顿饭都配了干净酱菜。这些事,发生在田头灶前,不在宫墙里。”
使者还想说什么,徐鹤忽然上前一步:“大人,我愿代她入京献书。这部《饮食养生论》,出自民间实践,合于医理,若能刊行天下,胜过百名厨娘入宫演膳。”
使者迟疑片刻,看了看徐鹤,又看了看那一排排冒着香气的陶坛,终于点头:“既如此,书可收下。但朝廷之意,仍望陈氏改日赴京。”
“到时候再说吧。”麦穗说着,转身掀开一口大锅的盖子,热气扑上来,模糊了她的脸。
使者上了车,车轮碾过土路,慢慢远去。
徐鹤背上竹篓,朝麦穗点点头:“我会把这法子带到长安去。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写进去。”
“记得写清楚盐的比例。”阿禾补了一句,“上次李家婶子腌萝卜放多了,吃了半夜起来喝水。”
徐鹤哈哈一笑,挥挥手走了。
麦穗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村口,转头对阿禾说:“准备新一批坛子,豆子泡上了吗?”
“泡了三批,今早刚捞出来。”
“好。今天下午就开始拌曲。另外,把上次记的霉变数据抄一份,等胡商再来,让他带去北边——说不定哪天,匈奴人也能吃上不坏的菜。”
阿禾应了一声,转身去后院搬坛子。
麦穗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最靠近灶台的那个陶坛。坛身微暖,像是还带着火气。她指尖在封泥边缘划过,感受到一丝细小的裂痕。
她皱了皱眉,轻声说:“该换泥了。”
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过来,手里举着半块酱饼:“麦穗姨,囡囡说这个能长力气!”
麦穗接过,咬了一口,点点头:“对,吃了就不怕冷,也不怕饿。”
小女孩咧嘴笑了,蹦跳着跑开。
麦穗望着她的背影,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艾草绳。远处,几只母鸡扑棱着翅膀争食洒落的米粒,一只黑狗趴在柴堆旁打盹,尾巴偶尔扫一下地面。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酱饼,还没吃完,就已经有蚂蚁顺着边缘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