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边的陶盆里,面团微微鼓起,麦穗的手指在盆沿轻轻一按,留下半个指印。她盯着那印子看了片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的茧子比前年厚了一圈,指节也粗了些。这双手,如今连赵石柱都说“比犁地的还经用”。
外头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晒谷场上的灰土被晒出一层浮光,几个孩子在石碾子旁边追闹,踢起的尘土落在昨夜那口蒸饼的灶台上,薄薄一层。麦穗伸手抹了把灶沿,指尖沾了点冷灰,顺手在短褐下摆擦了擦。
她刚把陶盆盖好,院门外就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像是特意压着步子走。门框一暗,里正赵德站在那儿,手里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榆木拐杖,肩上搭着块半旧的灰布巾。
“麦穗。”他叫她名字时,语气和平常不大一样,没带称呼,也没加“家的”。
麦穗应了一声,没迎上去,也没动。
“老厨房那边传话,要你去一趟。”赵德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点了一下,“说是……论道。”
“论什么?”麦穗问。
“灶火的事。”赵德声音低了些,“食之根本,祖法传承。”
麦穗没笑,也没反驳,只点了点头。她转身从墙角取下鹿皮囊,往里塞了两支炭笔、三片空白竹简,又顺手把昨夜剩下的那块五谷饼用油纸包好,塞进囊底。
赵德看着她收拾,没走,也没催。
“他们说,一个妇人,能懂什么火候?”他忽然开口,“一个没拜过灶神牌位的,凭什么掌天下五味?”
麦穗系紧囊口,抬头看他:“那县令吃进嘴里的饼,是用灶神的火蒸的,还是人的手做的?”
赵德没答,只把拐杖换了只手。
麦穗挽起袖子,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取来一根旧麻绳扎紧。她褪色的短褐肩头有块补丁,针脚歪斜,是去年冬自己缝的。她低头拍了拍衣襟上的面粉,动作利落,像是要出门下田,而不是去和一群老妇人说话。
“我去了。”她说。
赵德让开身,拐杖点地两声,走了。
麦穗没急着出门。她回身把面团挪到阴凉处,又往灶膛里添了把干草,压住余火。做完这些,她才拎起鹿皮囊,推门出去。
村道上人不多,几个妇人蹲在井台边洗衣,见她走过,有人低头,有人抬眼,没人说话。麦穗也不在意。她走过祠堂外墙,那四个新凿的字“勤者为先”还带着石屑,阳光照在上面,棱角分明。
她没停步。
老厨房在村西头,原是宗族办祭时统一备饭的地方,平日锁着,只在年节或大事时才开。麦穗到时,门虚掩着,里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夹着陶碗磕碰的轻响。
她没敲门,直接推开了。
屋内五名妇人围坐在案前,每人面前摆着一只粗陶碗,碗里盛着清水。赵王氏坐在正中,手里捏着一截艾草,正往水里蘸。见麦穗进来,她抬了抬头,没说话,其余人也都沉默。
案上摆着三只陶罐,分别标着“盐”“酱”“醋”,还有一块干瘪的陈年腊肉,切了一角,摆在木盘里。
麦穗扫了一眼,没坐下。
“你们要论道,我来了。”她说。
赵王氏终于开口:“灶火千年,规矩传了三百代。你一个后生,凭一块饼,就想改祖法?”
“我没想改。”麦穗解下鹿皮囊,放在自己面前的空位上,“是你们叫我来的。”
“叫你来,是让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另一名老妇接过话,“妇人近灶,可以。主灶、定味、传法,不行。这是规矩。”
麦穗点点头:“那去年虫灾时,谁在灶前熬艾汤?谁半夜起来烧草木灰?谁把最后一把麦粉拿出来蒸饼给守田的人吃?”
屋里静了静。
“是我。”她自己答了,“那时候没人说规矩。”
赵王氏捏着艾草的手紧了紧:“那时是救急。现在是立制。”
“立制也得讲理。”麦穗打开鹿皮囊,取出竹简和炭笔,放在案上,“你们说祖法,那祖法是谁定的?是第一个会用火的人定的,还是第一个会种地的人定的?”
没人应。
“我做的饼,不是靠神明托梦,是靠一遍遍试出来的。”她手指轻敲竹简,“金粟麦要细磨,黑豆得先泡,薯粉多了会塌,灰多了发苦。这些,我记下来了。不是为了显摆,是为了不让后人再走一遍弯路。”
“你记这些,是想当‘灶师’?”赵王氏冷笑一声。
“我不当什么师。”麦穗看着她,“但我得说话。我说的不是我一个人的理,是地里长出来的,锅里蒸出来的。”
屋里又静下来。
一名老妇低声说:“你这是要抢我们的位置。”
麦穗摇头:“没人抢。你们会的,我不一定懂。可我会的,你们也不能装作看不见。”
她从油纸包里取出那块五谷饼,掰成两半,一半放在自己碗前,另一半推到案中央。
“你们尝尝。”她说,“这不是妖术,是道理。”
没人动。
麦穗自己拿起一半,咬了一口。饼还是软的,带着薯粉的微甜和豆香,嚼着嚼着,有股淡淡的艾草味回上来。
“你们怕的,不是我。”她咽下食物,声音平了,“是怕有一天,你们守的那些老法子,再没人用了。”
赵王氏猛地抬头。
“可地在变,人在变,粮种在变,连县令都变了。”麦穗放下饼,“你们守得住灶台,守得住火,守得住这一口锅,但你们守不住不让别人也生火做饭。”
她收起竹简,重新塞进鹿皮囊。
“我要回去了。面团快醒了,得上笼。”
她起身,转身,手刚碰到门框,赵王氏在背后开口:“下回……论道,定个日子。”
麦穗没回头。
“随时。”她说,“我灶上一直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