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陶片刚贴上墙,风一吹,边缘翘了起来。麦穗没去按,手里炭笔还在算,三辆粮车,每趟运三百斤,来回六趟,春耕前得翻整二十亩坡地,人手不够,牛也拉不动。她正低头在陶片上划道,忽然听见村口一阵骚动,有人喊马来了,声音里带着慌。
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像是官道上的驿骑,倒像是草原上追风的节奏。麦穗抬头,眯眼望过去,一匹枣红马冲进村口,马背上是个年轻女子,粗布衣裳裹着劲瘦的身子,风帽一掀,露出一张晒得微黑的脸,眉眼利落,嘴角扬着,像是刚从风里切出来的一块铁。
是囡囡。
她翻身下马,动作利索得像甩掉马背上的雨。麦穗还没动,她已经大步走过来,靴子踩得土路咚咚响。到了跟前,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柄青铜小镰刀,递上来。
刀身跟麦穗当年给她的那把一模一样,只是刀柄上多了一圈细密的刻痕,一圈一圈,像是年轮,又像是走过的路。麦穗接过,指尖蹭过刀柄,那根缠着狼毛的绳子还在,只是旧了,颜色发灰。
“阿母给的刀,护我活命。”囡囡声音清亮,“我照着它打了这把,还你。”
麦穗没说话,把刀插进鹿皮囊,正好卡在种子袋旁边。她拍了拍囡囡肩:“地里说话。”
旁边几个妇人还在晒谷场边站着,手里攥着炭笔,课还没上完。赵王氏的侄女缩在后头,眼睛盯着那匹马,又不敢看囡囡。她记得这丫头,八年前被麦穗从匈奴溃兵手里救回来时,咬了她一口,胳膊上留了牙印,好几个月才消。
囡囡没进晒谷场,转身就往坡上走。三辆粮车卡在半道,牛喘得厉害,车轮陷在泥里,几个男人正拿木棍撬,肩膀顶着车板,脸都憋红了。
“让开。”囡囡喊了一声。
没人动。她也不恼,解下马缰,不往车辕上套,反倒牵着马绕到坡侧,踩着马背一跃,上了车辕。她把缰绳在手里一绕,打了个活结,又跳下去,把三匹马的缰绳都牵过来,重新编了套法。然后她一声唿哨,马蹄一扬,三匹马竟同时发力,车轮吱呀一声,从泥里拔了出来。
“双马错步拉。”她拍了拍马脖子,“别一股劲儿往前冲,一前一后,稳。”
男人愣在原地,嘴里还叼着草根。她回头:“再装一趟,我带你们走新道,绕开烂泥段。”
一上午,三趟运完。原先得跑六趟的活,现在三趟就齐了。有人蹲在路边算,省了两个工,牛也少累半天。
中午日头上来,麦穗在田头支了锅,煮了点稗子粥。囡囡蹲在边上,拿炭笔在陶片上画坡道,标出几处易滑的地方,说夜里得打木桩。麦穗看了眼,点点头,顺手把那块新课表翻过来,在背面记了“运输新法”四个字。
“你这几年,就在这上头吃饭?”囡囡指着陶片笑。
“不然呢?”麦穗舀了碗粥递过去,“地里不骗人,数也不骗人。”
“可人骗人。”囡囡咬了口饼,嘴角一扬,“我在边军那会儿,校尉记粮册,少三石,说是耗子啃了。我带人扒开地窖,底下埋着半坛酒。”
麦穗没笑,只低头吹了吹粥面的热气:“现在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囡囡抬头,扫了眼晒谷场,“你这儿,真有人听?”
“有人在学。”麦穗说,“不敢来,就在边上听。”
囡囡吃完,把碗一放,起身就走。麦穗问去哪儿,她说:“看看你们的马。”
村里的马都是耕马,矮,慢,脾气闷。她牵出一匹,刚摸到鬃毛,马就往后缩。她不急,从怀里摸出一小把炒豆,摊在掌心,马嗅了嗅,慢慢凑过来。她一边喂,一边低声哼了句什么,调子古怪,像是草原上的调子。
几个孩子围过来,躲在草垛后头偷看。有个小姑娘手里攥着草绳,想上前又不敢。囡囡看见了,招手:“来,教你编套马绳。”
小姑娘摇头。
“手抖不怕,”囡囡把草绳递过去,“马也怕。你不怕,它就不怕。”
孩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草绳。囡囡拉着她坐下,手把手教,怎么拧,怎么打结。旁边一个男孩也凑过来,蹲在地上看。不一会儿,又有两个女孩走近,站在边上,眼睛盯着手里的动作。
麦穗在田头看着,没过去。阿禾走过来,站她旁边,低声说:“赵王氏侄女也来了,在后头站着。”
麦穗点头,继续搅锅里的粥。
囡囡教完一圈,站起来,手里拿着刚编好的草绳,走到那匹最烈的马边上。马咴咴叫,前蹄刨地,她不退,反而上前一步,把草绳轻轻搭在马脖子上,然后顺着鬃毛往下捋。马喘了几下,忽然不动了。
她笑了,抬手一拉,马竟跟着她走了两步。
“它认你了!”孩子叫起来。
囡囡回头:“不是认我,是认这根绳。你们编的,它也认。”
人群哄地笑了。有个老汉蹲在墙根,抽着旱烟,嘟囔:“女娃教女娃编绳,有啥用。”话没说完,他孙子已经跑过去,伸手要学。
下午,囡囡没歇,跟着麦穗去查田。坡地翻了一半,土块还大,麦穗蹲下,抓了把土在手里捻,说得再犁一遍。囡囡看了一圈,问有没有备用的犁头。麦穗说有,但得明天才能换。
“等不了。”囡囡说,“春气催人,地也催。”
她回村,把马鞍卸了,从底下抽出一根铁条,是她自己带的备用件。又找来村里的铁匠,比着旧犁头改了形状,加厚了刃口。天黑前,新犁头装上,试了一趟,翻得深,土也碎。
麦穗摸着犁头,说:“你这套本事,哪儿学的?”
“边军里,马要养,车要修,地要种。”囡囡擦着铁锈,“不学,活不下来。”
麦穗没再问。她知道,有些话,不是不答,是还没到说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晒谷场又聚了人。这次不光是妇人,连几个年轻后生也来了,站在边上听麦穗讲土性分类。囡囡没进圈,蹲在场边,教几个孩子用草绳绑犁头,说松了会掉,紧了伤木。
赵王氏侄女来了,手里还攥着炭笔,但没往袖子里藏。她走到麦穗跟前,小声问:“昨日记的温曲线,我能再看一眼吗?”
麦穗从鹿皮囊里抽出一块陶片,递过去。女人接过,低头看,手指顺着炭笔画的线慢慢划。
囡囡抬头,冲麦穗笑了笑。
麦穗也笑了笑,低头继续讲:“沙土散热快,黏土保水久,种豆子得看土性,不能一概而论。”
日头升高,晒谷场上的陶片被晒得发白。囡囡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牵起马,说:“我去看看东坡那几块地,下午教他们套马。”
她刚走几步,赵王氏侄女突然开口:“囡囡姐,等等。”
囡囡回头。
“我……我能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