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从老槐树离开后,径直走向田里,手中锄头已迫不及待要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她来到田头,继续挥动着锄头,土块被翻开,带着腐叶味的湿气弥漫开来。
她没停,把锄刃插进地缝,借力压下,板结的泥块咔地裂开。阿禾站在田头,手里攥着那块写有“反施于田”的陶片,指节发白。
“你真要让他再踩一次?”阿禾声音压得很低。
麦穗把锄头靠在田埂,从鹿皮囊里掏出一块新陶片,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三道横线,又在旁边点了个点。“三更天,田角那堆新肥土,松一半,实一半。他若真想毁我田,不会放过这破绽。”
阿禾盯着陶片上的记号,忽然明白了:“你是让他觉得你疏忽了?”
麦穗点头:“人贪心起来,眼里就看不见陷阱。他前夜派三癞子来踩田,是为吓我。吓不住,就得再加一把火。我若急着翻土补救,他反倒疑心有诈。可我慢下来,他就会觉得我认了。”
她把陶片递给阿禾:“你明日去村口,见三癞子劈柴,就说麦穗感激他‘提醒肥土要翻’,愿每日付半碗粟米,请他夜里巡田查看。”
阿禾接过陶片,指尖蹭了蹭炭笔痕迹:“他若不来呢?”
“他会来。”麦穗拍了拍手上的泥,“人不怕贪,怕贪得不够。半碗粟米是小利,可若让他觉得能踩坏我的田,还能白拿粮,他就忍不住。”
阿禾没再问,转身走了。麦穗蹲下身,把田角那堆青肥土重新堆了一遍,故意在南侧留出一块松软的空地,像是忘了压实。她又从囊里取出一小撮灰土,撒在松土边缘——这是她特制的防虫灰,颜色偏青,村里只有她田里才有。
第二天清晨,阿禾在村口拦住了三癞子。那人正蹲在赵德家柴堆旁啃冷饼,嘴角沾着碎渣。
“麦穗说了,你前夜提醒她肥土要翻,是好心。”阿禾把陶片递过去,“她感激你,愿每日付半碗粟米,请你夜里去她田头看看,要是土松了,就报个信。”
三癞子愣了愣,饼渣掉在膝盖上:“真给粟米?”
“她从不骗人。”阿禾把陶片塞进他手里,“今晚三更,你去田角那堆肥土边守着就行。”
阿禾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别穿那双破履,湿泥容易滑。”
三癞子低头看看自己脚上裂口的草履,挠了挠头。
当天夜里,三更刚过,田边灌木丛里,阿禾和小娥蹲在暗处。小娥是赵王氏的女儿,上月因偷学麦穗的菜团做法,没发酵透,全家吃后腹泻,是麦穗连夜送来草药才救回来。她娘赵王氏虽嘴上骂,她却记了情。
“真会来?”小娥小声问。
阿禾没答,只把火把和铜铃放在手边。她手里攥着一块湿泥,是白天偷偷拓下的田中脚印模子,裂口形状和三癞子的鞋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窸窣声。
一人影猫着腰,从村道摸了过来。他走到田角,低头看了看那堆松软的肥土,抬脚就往里踩,还特意碾了碾脚底。
“就是他!”阿禾猛地站起,火把“刷”地亮起。
小娥摇响铜铃,铃声刺破夜色。那人吓了一跳,扭头要跑,却被阿禾一把拽住袖子。
阿禾把湿泥拓模举到他眼前,“这鞋印,是你昨夜踩的吧?今日还敢来。”
三癞子脸色发白,腿一软,跪在了泥里。
第二天一早,晒谷场上围满了人。麦穗让人把三癞子押上来,当众脱下他的鞋,裂口朝上。她又从囊里取出那块湿泥拓模,往鞋底一扣,严丝合缝。
“这灰土,是我特制的。”麦穗指着鞋上残留的青灰,“只用在我田里。他若只是路过,怎会沾上?”
人群嗡地炸了。
“昨夜他还跟我说要去巡田!”有人喊。
“巡田是假,踩田是真!”另一人接话。
麦穗转身看向人群尽头。赵德拄着铜杖,脸色铁青。
她走到场中,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嘈杂:“里正大人,三癞子前夜在你家劈柴,你说他宿在你家。可他鞋上沾的是我田里的灰土。你若不信,可派人去他住处搜——他昨夜根本没回你家。”
赵德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麦穗又从囊里取出那块陶片,高高举起:“这块陶片,是我前日留下的证据。你说他干的与你无关。可他穿的是你家的鞋,劈的是你家的柴,夜里却跑来踩我的田。你昨夜召集族老,说‘妇人乱政,必遭天谴’,今日便有人毁田——是巧合,还是你授意?”
赵德猛地抬头:“你血口喷人!”
“我有没有喷人,问他就行。”麦穗看向三癞子,“你说,是谁让你来的?”
三癞子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
“说!”赵德突然吼了一声。
三癞子一哆嗦,脱口而出:“是里正说……只要踩坏那块田,就赏我一斗粟……”
话音未落,赵德怒喝:“住口!”
全场死寂。
麦穗盯着赵德,一字一句:“你为里正,护的是规矩,还是私心?若为规矩,今日之后,田事由耕者议,不再由你一人定夺。”
她抬手,止住人群的喧哗:“田已重翻,豆苗尚可救。今日起,每日巡田者记工,凭工换粮。赵德若愿监工,我也欢迎。”
她说完,转身走向田头。鹿皮囊在肩上晃了晃,左腕的艾草绳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阿禾快步跟上,低声问:“他若不来呢?”
麦穗没停步:“不来,也由他。但田里的脚印,已经洗不掉了。”
她走到田边,从囊里取出锄头,锄刃插进土里,用力一掀。湿泥翻起,露出底下深褐色的肥土。
远处,赵德还站在晒谷场边,铜杖杵地,手指节发白。他盯着麦穗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麦穗弯下腰,开始一锄一锄地翻土。动作不急,也不停。
阿禾站在她身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陶片,又抬头看她。
麦穗的袖口蹭过田埂,露出一截手腕,艾草绳上缠着一根断掉的炭笔,笔尖朝上,像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