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麦穗就把井底陶瓮里的陶片取了出来。四块陶片上刻着脚印的走向、时间、深浅,还有一道土台上留下的“人”字。她没再往树上搭了望台,也没在田角放饼。该守的夜已经守完,现在要做的事,是让田里的庄稼说话。
她把陶片重新包好,塞进鹿皮囊,转身进了磨坊。石磨底槽干干净净,昨夜她已用刮板清过三遍。她搬出两升麦,倒进斗里,推了半刻钟,磨出的面细得能从指缝漏光。她取一小撮放在陶碗里,又从灶台边取出红曲米泡的水,滴了一滴进去,颜色不变。这才满意地点头,将面收进油布包。
赵石柱蹲在院门口啃饼,见她出来,嘴里含糊道:“县吏的车马刚过村口。”
麦穗“嗯”了一声,拎起装种子的鹿皮囊就往田里走。她没换衣裳,褪色的短褐沾着昨夜的草屑,左腕新编的艾草绳还带着青气。到了田头,她蹲下身,把粟种和豆种按竹签标记的位置一粒粒撒进垄沟。赵石柱跟过来,默默帮她把遮阳棚支了起来,棚下摆了两碗井水,几块白馍。
不多时,村道上传来脚步声。里正赵德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名衙役,中间是个穿青袍的中年男子,袖口绣着一道银边——县吏到了。
赵德脚步沉稳,眼神却飘向麦穗那片田。他没说话,只朝县吏拱手:“此乃赵家村南田,间作之法,乃里中众人所议,非一人之功。”
县吏不答,目光落在田埂插着的竹签上。他弯腰看了看,又伸手拨开一株豆苗,露出底下交错的粟根。
“此田粟豆同种,间距均等,出苗齐整。”他抬头,“何人所为?”
赵德刚要开口,麦穗从田里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到县吏面前,从鹿皮囊里取出三块陶片,递了过去。
第一块刻着“粟三寸,豆五寸,交替列”;第二块画着两块田的对比图,一块撒了草木灰,虸蚄虫少八成;第三块是出苗率统计,间作田比单种多出一成七。
县吏低头细看,手指在陶片上慢慢划过。他看了很久,才抬眼:“此皆你所记?”
“粟米无言,唯数可凭。”麦穗说。
县吏盯着她,忽然笑了:“你一个妇人,竟能记到这般细处?”
麦穗没笑,只道:“种地的人,不怕细,怕糊弄。”
县吏点头,转身对赵德道:“此法若在全县推行,按此间距与防虫法,来年可增粟两成。你即刻拟文上报,附上此三陶片为证。”
赵德脸色一僵,勉强拱手:“遵命。”
县吏又看向麦穗:“你叫什么名字?”
“陈麦穗。”
“好名字。”县吏收起陶片,郑重道,“你这法子,我带回县廷,定要让全县农人知晓。”
话音未落,赵德忽然冷笑一声:“妇人干政,牝鸡司晨,古训岂是虚言?”
声音不高,却像刀片刮过石磨。田头众人低头不语,连衙役都停了动作。
麦穗没抬头,只把手里的最后一把粟种撒进沟里,动作不快,也不停。她蹲下身,从鹿皮囊掏出一块新陶片,用炭笔写下:“县吏验田,赞间作法可行,赵德讥‘牝鸡司晨’。”字迹平直,一笔不颤。
县吏听见了,回头看了赵德一眼,没说话,只道:“田里有没有鸡,要看蛋能不能孵出小鸡。这法子能不能用,也得看秋收时有没有粮。”
赵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
一行人走后,麦穗在田里又忙了两个时辰,才收工回家。赵石柱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那半块没吃完的白馍。
进了院门,他把馍往桌上一放,语气沉了:“赵德当众羞你,你为何不驳?”
麦穗洗手,擦干,从灶台取出一笼新蒸的细面馍,掰了一半递给他:“他骂他的,我种我的。”
“可他——”
“他要是有本事让田里多打一斗粮,我跪着听他骂。”麦穗咬了口馍,嚼得干脆,“可他没有。他只会念祖训,就像去年虸蚄虫吃苗,他念了三天‘天罚不孝’,最后还是我用草木灰洒田才救回来。”
赵石柱低头啃馍,半晌道:“县吏赏你,是好事。可赵德是族老,又是里正,他若处处压你……”
“压得住吗?”麦穗指了指窗外的田,“田里的苗不听他的话,只听天时和地力。他要是真有能耐,就让天不下雨、地不长苗,我立马闭嘴回家织布。”
赵石柱笑了,摇头:“你这张嘴,比磨盘还硬。”
“嘴硬没用。”麦穗从鹿皮囊里取出那三块交出去的陶片副本,“得让粮说话。”
她把副本摊在桌上,又从灶底抽出一张新陶片,开始画下一季的轮作图。粟、豆、麻三块田如何轮换,哪块地歇一季,哪块地加草木灰,她一笔一笔标清楚。
赵石柱看着她写,忽然道:“县吏说要推广,会不会有人来学?”
“会。”麦穗头也不抬,“但得先验诚心。不是谁都能看磨盘怎么转的。”
“要是有人偷学呢?”
麦穗笔尖一顿,抬眼看他:“偷学的,已经来过四夜了。”
赵石柱一愣:“你早知道?”
“脚印不会说谎。”她把笔放下,“那人不偷粮,只看磨,尝麦,记粉。他不是贼,是饿过的人,也是想活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麦穗把陶片推到一边,起身去灶上热汤:“等他再来,我不躲了。土台上我刻了‘技可传,需面谈’。他要是敢露脸,我就教他怎么磨出细面,怎么防虫,怎么让一亩地多打三斗粮。”
赵石柱盯着她背影:“你就不怕他拿了法子,转头去别村卖好?”
“怕什么?”麦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法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要是真能教别人多打粮,那也是好事。饿的人少一个,世道就稳一分。”
赵石柱没再说话。他低头喝汤,忽然觉得这女人背影比从前宽了些,不像个农妇,倒像扛着一整片田在走。
天黑前,麦穗把新画的轮作图收进鹿皮囊,又从井里捞出陶瓮,把四块脚印陶片重新放了进去。她没再上树,也没在田角放饼。她坐在院中石墩上,望着那片间作田,苗已出齐,绿得发亮。
第二天清晨,她照常下田。路过晒谷场时,见赵王氏蹲在自家灶台前擀面,手劲十足,擀面杖敲得“咚咚”响。麦穗停下脚步,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新陶片,刻了几个字:“细面换技艺,愿教者可议。”
她把陶片放在赵王氏门口的石阶上,没说话,转身走了。
赵王氏抬头看见陶片,手顿了顿,又继续擀面,可那声音,比往日轻了些。
麦穗走到田头,蹲下身,抓了把土。土松软,湿度正好。她从鹿皮囊里取出一撮细面,撒进垄沟,又覆上薄土。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望向村口方向。
土台上那个“谈”字还在,风吹日晒,边缘已有些模糊。但她知道,总会有人来画下第一笔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