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灶膛里的火早熄了,只剩一层薄灰,泛着冷青色。陈麦穗蹲在灶前,手指插进灰烬里一寸,触到一块硬物。她抠出来,拂去浮灰——半块粟米饼,焦得发黑,边缘裂开,像晒干的泥皮。
她没动,盯着那饼看了三息。
这不是她放的。昨晚她进屋时,灶是冷的,罐是空的,连老鼠都不屑光顾。这饼,是别人留的。
她掰下一小角,凑到鼻尖。没有霉味,也没有虫蛀的酸腐气,只有一股烘过头的焦香,混着点柴火灰的土腥。她舌尖轻轻舔了舔碎屑,没立刻咽,等了片刻,喉咙没烧,胃没抽。
她这才把剩下的饼小心包进粗麻袖口里,顺手从鹿皮囊摸出炭笔,在陶片上划拉:夫留饼,可食,未腐。
写完,她把陶片翻了个面,盯着背面那行不属于她的字——“昨日食野果呕血死”——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那你死你的,我活我的。”
她把陶片塞回囊中,起身时腿还有点软,像踩在湿泥上。但她没扶墙,也没喘气,只是拍了拍裤腿,拎起屋角那截断杵,推门出去。
外头风不大,但吹在脸上像砂纸。她眯眼望了一圈,田在屋后,黄土板结,裂着细缝,几株去年的粟茬还戳在地里,枯得像铁丝。她蹲下,挽起裤腿,伸手抠了把土,搓了搓,又凑近闻。
“墒情差,土硬,得翻。”她自言自语,声音哑,但清楚。
她正要记,忽听身后有人喊:“麦穗嫂子!”
她回头,一个妇人挎着篮子走来,脸上堆笑,眼角却绷着点提防。是阿花,隔壁赵老三家的,原主记忆里提过一嘴,说她爱嚼舌根,但不坏。
“刚蒸了点果子糕,给你尝尝。”阿花从篮里掏出个红彤彤的果子,递过来,“补气血的,你脸色太白,得养养。”
那果子拳头大,表皮光滑,紫红泛亮,切开的断面渗出乳白汁液,黏在阿花指头上,拉出细丝。
陈麦穗没接。
她盯着那汁液,脑子里“嗡”地一声——龙葵碱。
不是番茄,不是茄子,但绝对是茄科。野生的,毒性强,吃一口能让人 hallucinate,两口能抽搐,三口……她见过现代农科院的案例,误食未驯化品种,抢救不及时,直接肾衰。
她嘴角扯了下,笑得勉强:“谢谢阿花姐,我胃还不舒服,不敢乱吃。”
“哎哟,客气啥!”阿花硬往她手里塞,“一点野果,山沟里多的是,补得很!你看我天天吃,不也活得好好的?”
果子贴上她掌心,温的,黏的。
她猛地缩手,果子掉地,滚了两圈,卡在石缝里,汁液渗进土里,像血。
“我不吃。”她声音不高,但稳。
阿花脸一沉:“不吃拉倒,还怕没人要?”
说完扭头就走,草鞋踩得啪啪响。
陈麦穗没看她背影,只盯着那果子,盯着那汁液渗进土缝的痕迹。她蹲下,用断杵尖挑出一点汁液,抹在自己手背上。等了半刻钟,皮肤没红,没肿,但指尖开始发麻。
她立刻起身,往村外溪边走。
走得急,膝盖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没停,也没扶树,只是咬着后槽牙,一瘸一拐往前挪。
溪水在村东,浅而清,平时有人洗衣,今日却静得出奇。她扑到水边,跪下,手指插进喉咙,用力抠。
胃里一阵翻搅,酸水混着未消化的昨晚灶灰水一股脑涌上来,喷在溪石上,冒着细泡。她不停,继续抠,直到喉咙火辣辣地疼,眼泪直流。
她喘着抬头,忽然一怔。
溪中几条小鱼翻着白肚,顺水漂下,撞在石上,不动了。再往上,水色依旧清,但石缝间卡着几片紫色浆果残渣,和阿花给的那果子一模一样。
她盯着那残渣,又低头看自己手背——麻感没退,反而顺着小臂往上爬。
她立刻撕下袖角,蘸水猛擦手背,来回十几次,直到皮肤发红发痛。然后她爬到上游,换了一处干净水,捧着猛漱口,连灌三口,再吐掉。
做完这些,她瘫坐在溪边石头上,胸口起伏,像破风箱。
但她没歇太久。
她从鹿皮囊掏出陶片,翻到背面,在“昨日食野果呕血死”那行字底下,划出三道线,然后写下:紫果,乳汁,鱼死,人麻——毒。
写完,她盯着那字,忽然笑出声。
“行啊,麦穗,你命还挺硬。”
她把陶片收好,抬头看天。日头已高,晒得溪水泛光。她眯眼望向村口方向,心想:阿花说是山沟里摘的……那山沟,该去看看。
她撑地起身,腿还在抖,但能走。她没回村,也没回家,而是顺着溪流往上,往山脚走。
土路崎岖,碎石硌脚。她走一步,喘两下,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脖领。鹿皮囊在腰间晃,种子磕着皮囊底,发出沙沙声。
半炷香后,她到了一处洼地。杂草丛生,几株低矮灌木长在石缝里,结着成串紫果,和阿花给的一模一样。她蹲下,没碰果子,只观察。
叶片毛糙,茎带绒毛,折断处渗白汁。她用断杵挑了一颗,扔进旁边小水洼。
水洼里原本有蝌蚪游动,不到半盏茶工夫,蝌蚪翻白,浮上水面。
她点头,收杵,转身就走。
回村路上,她脑子转得飞快。这果子有毒,阿花却说“补气血”——要么是她无知,要么……是故意。
她想起阿花递果子时的眼神,那不是关心,是试探。像在看她会不会吃,吃了会怎样。
“想拿我试毒?”她冷笑,“那你得找条更蠢的狗。”
她走到自家门口,停了停,没立刻进屋。而是蹲在门边石阶上,从囊中掏出那半块焦饼,掰成小块,扔进屋檐下的蚂蚁窝。
蚂蚁起初绕着走,后来有几只爬上去,啃了一口,立刻抽搐,不动了。
她盯着那几只死蚁,眉头皱紧。
不对。这饼她舔过,没反应。可蚂蚁吃了却死?
她忽然想起什么,赶紧翻陶片,在“夫留饼”那行字底下补了一句:蚁食即毙,人未觉——或为慢毒?或蚁种异?
她盯着那句,心跳慢了半拍。
赵石柱留的饼……真的安全吗?
她抬头望向村口戍卒归乡的土路,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没再进屋,而是转身走向井边。井台石缝里,有几粒粟米壳,是昨夜谁家淘米漏的。她捡起一粒,又从囊中取出一粒自己带的种子,对比。
自家种子圆润饱满,井边的瘪瘦,带黑斑。
她忽然懂了——这村里的粟,种性退化严重,产量低,抗病差。难怪原主会饿出病来。
她把两粒种子并排放在陶片上,用炭笔标了“优”“劣”,然后收好。
天近午,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皮。她坐在井沿阴影里,手腕上的艾草绳被晒得发烫,微微颤了下,像有东西在里头跳。
她没注意。
她只盯着陶片,看着自己写下的字:毒果、死鱼、死蚁、焦饼、劣种。
一条线,慢慢在她脑子里连起来。
她不是来种地的。
她是来活命的。
而这片地,这村,这天——全在骗人。
她攥紧陶片,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井后草堆里窸窣一响。
她猛地抬头。
一只野兔窜出来,叼着半片紫果,蹦了两下,忽然抽搐,倒地蹬腿,嘴边涌出白沫。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蹲下,掰开兔嘴——舌头发紫,牙龈出血。
她盯着那兔子,又回头望向村里升起的那缕炊烟。
有人在做饭。
用的,会是什么“果子”?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往村中走。
右手插进鹿皮囊,紧紧攥住那截断杵。
左腕艾草绳,又轻轻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