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渠边的草压低了头。
麦穗站在晒盐场边上,手还握着铜杖。她刚把青铜残片嵌进杖底暗槽,整段星图合上了,勺尾指北,方向没变。她盯着那条纹路看了很久,直到听见村口传来马蹄声。
三匹黑马从东坡下来,踏得土路发颤。马上人穿黑衣,赤边滚袖,腰间挂着一块虎符,铜光冷。
麦穗认得那种制式。不是郡府的令牌,也不是县吏的凭证。这是能直通宫门的东西。
带头那人勒马停在她面前,翻身下地。他脸上没笑,也不行礼,只从怀里抽出一卷竹简,展开念道:“奉咸阳诏,召陇西农官陈麦穗即日入京,面陈耕作新法,不得延误。”
声音平,字句硬。
麦穗没动。她看着那卷竹简,又看向对方的眼睛。那人也看她,目光不闪,像铁钉扎在地上。
身后有脚步急促逼近。阿禾冲过来,肩上还搭着织坊的半匹五彩绢。她一眼扫过密使,手已经按在刀柄上。
“你算什么东西?”她说,“敢来抓人?”
密使没理她。他把竹简往前递了递:“接旨者签字画押,我好回禀。”
阿禾冷笑一声,抽出短刀,往地上一插。“你要她走,先问问我这把刀答不答应。”
麦穗抬手拦住她。她的手指碰到阿禾的手腕,轻轻往下压。
“别。”她说,“这不是抓人。”
阿禾扭头看她。“那你打算怎么办?跟他们走?”
麦穗没答。她转头望向村子。晒板上的盐粒正反着光,女人在井边搅水,孩子蹲在沟沿玩泥巴。远处,第一辆盐车已经套好牛,准备出发去武威。
她知道这一走,会出什么事。
陆恒不会放过她。赵德不会再帮她。那些被砸了锁的人,早就等着她离开。
可这道旨意不能违。
她把手伸进鹿皮囊,摸出铜印。印身温热,沾着一点土灰。她把它塞进阿禾手里。
“你替我管着。”她说,“渠要清,田要种,盐车一天不能停。”
阿禾愣住。“你把印给我?”
“你是女史。”麦穗说,“你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
阿禾低头看着那枚铜印,手指收紧。她忽然抬头:“你要我去驿站调人。三千妇孺,今夜就把他们围死。”
“不行。”麦穗声音低下去,“你若动手,他们就有借口说陇西生乱。到时候派兵来剿,谁也挡不住。”
“那你就这么走?”阿禾眼眶红了,“他们要是不让你回来呢?”
麦穗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想起那天暴雨夜里,阿禾踩着烂泥挖渠,肩膀上插着断箭,血顺着胳膊流到指尖。她一声没吭,只是把锄头换到另一只手。
现在轮到她站在这里了。
她伸手抚了抚阿禾鬓角散下的头发,动作很轻。“我在哪,陇西就在哪。你守好这里,就是守好我。”
阿禾咬住嘴唇,终于没再说话。
密使一直站着。他收起竹简,转身走向马车。那是一辆封闭的厢车,四轮包铁,车帘垂着深色布。
他拉开门,等在一边。
麦穗最后看了一眼晒盐场。五彩绢挂在架子上,风吹得它轻轻晃。她记得第一次织出来时,村里人说这是妖物,烧了才干净。现在没人说了。
她迈步往前走。
脚踩过渠边一丛野花。紫色的花瓣被碾进泥土,汁液染上鞋底。车轮启动时,又碾过去一次。花茎断开,碎叶飞进水流,顺沟漂远。
她上了车。
车厢里干净,有干草垫底,角落放着水囊和干粮袋。她坐下,手放在膝上。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马蹄响起。
阿禾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铜印。她看着马车驶出村口,沿着盐道往北走。阳光照在车顶,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没喊,也没追。
直到车子拐过山弯,看不见了,她才慢慢蹲下身,把铜印贴在胸口。
村口有人跑过来。“阿禾姐!盐车要出发了, destination 改为中文:目的地写哪?”
阿禾站起来,抹了把脸。“还是武威。”她说,“但多备一份货单,写明‘经临洮至咸阳’,留底。”
那人点头跑了。
她转身往织坊走。路上遇见几个妇人,都问麦穗是不是真走了。
她只说一句:“她交了印,我就得做事。”
进了织坊,她把铜印放在案上,打开底层抽屉,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开。上面用炭笔标了三条路线,一条去武威,一条去天水,第三条直指北方。
她拿起炭笔,在咸阳的位置点了一下。
然后她走到墙边,摘下自己的刀。刀鞘旧了,系着一根褪色的麻绳。她解下来,重新绑了一道。
外头传来牛车声。盐车一辆接一辆驶出村口,车轮压着新修的夯土路,发出闷响。
阿禾站在门口,看着最后一辆车远去。
她没回头。
密使坐在车辕上,始终没说话。他偶尔回头看一眼车厢,见帘子没动,便继续赶路。
车行平稳。
麦穗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她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听见马蹄敲打路面的节奏。风吹进来一丝,吹动她的衣角。
她没睡。
她在想咸阳。
那个名字她听过太多次。皇帝在那里发令,官员在那里议事,陆恒在那里写奏章。她一个农妇,种地的,酿酒的,教人堆肥的,怎么会惊动那里?
除非——
她睁开眼。
除非他们真的怕了。
怕的不是她这个人,是她做的事。渠修起来了,盐运出去了,女人也能管事了。这些事一件件连起来,就成了路。一条不用跪着走的路。
她把手伸进怀中,摸到铜杖底部的凸起。星图还在那里,冰冷而清晰。
车轮又碾过一片野花。
花瓣飞起来,撞在车窗上,落下一小片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