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晒谷场的草人架,麦穗正蹲在井边翻动陶片,指尖划过昨夜记下的水位线。风从东面吹来,带着湿土与灰粉的气息,她忽然停住手,抬头望向山路入口。
阿禾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回来。
她没起身,只是将陶片插进土缝,顺手把鹿皮囊往肩头提了提。左腕的艾草绳被露水打湿了一截,贴着皮肤发凉。她记得昨夜自己说过:“走旧驿道,绕开断崖那段。”也记得安排了两个妇人在半道接应。可现在,那条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雾气缠在树腰间,像一层薄布蒙住了山口。
远处高台上,守望的妇人忽然举起火把,在空中画了个圈。
麦穗站了起来。
火把落下时,三道黑烟腾起,排成一线——是信号。有人遇险,但未受伤,敌在林中,尚未近村。
她转身走向共食灶旁的矮桌,掀开盖布,露出一卷用油布裹好的兽皮图。那是阿禾昨夜赶工完成的“陇西农产图”,标着各乡田亩、水源、坡度与宜种作物。若丢了,不止心血白费,更会泄露整套耕作法门。她手指抚过图角,确认封口完好,随即折身往草人阵方向走去。
林子里,阿禾背靠一棵老槐,胸口起伏很轻。她的火把还燃着,举在身前,映得树影乱晃。三个男人堵住去路,最前面那个手持木棍,裤腿扎得紧,脚上是军中常见的粗 leather 靴——不是寻常山匪。
“图呢?”那人开口,声音沙哑。
阿禾不答,只把火把往前递了递,“在这儿,你要,就来拿。”
对方冷笑一声,伸手便往她怀里抓。她猛地后退一步,踩中预先埋好的藤索。脚下枯叶翻飞,身后灌木丛里传来一阵响动——二十个草人同时倾倒,身上绑着的火把接连点燃,浓雾中顿时亮起一圈火光,仿佛四面八方都站着人影。
那三人愣住,齐齐后退。
阿禾趁机翻身滚入侧坡,贴着地面向前爬行。她知道这片林子每一寸地势,也知道麦穗不会让她孤身涉险。昨夜她离开前,麦穗曾指着北坡那片乱石地说:“要是被人追,你就往草人阵跑,别回头。”
现在,火起了。
麦穗站在高台边缘,看见林中火光连闪三次,立刻挥手示意。埋伏在坡后的妇人们迅速拉动绳索,又点燃了第二层机关——几串悬挂在树枝上的陶罐炸开,里面装的是辣椒粉与硫磺混合的烟尘,随风弥漫,呛得林中人连连咳嗽。
“放箭!”麦穗低喝。
并非真箭。而是绑着哨子的竹枝,从不同角度射入林中,发出尖锐呼啸,如同万矢齐发。那三人彻底慌了神,以为落入重围,转身就逃。领头的那个临走还踢翻了一个草人,却发现里面全是稻草和破衣,怒吼一声:“上当了!”却不敢再留,仓皇钻进密林深处。
阿禾靠着树干喘息片刻,才缓缓站起。她解开衣襟内衬,摸出那张被体温烘暖的油布图,检查一遍,封口未破,墨迹未晕。她把它贴回胸前,沿着预定路线快步下山。
日头已高,村口石阶上传来脚步声。
麦穗迎上去,没说话,只伸手扶了她一把。阿禾摇头,从怀里取出地图,双手递上。麦穗接过,指尖触到油布上的汗渍,微微一顿,随即点头。
“你没走原路?”她问。
“接应的人没到。”阿禾嗓音有些哑,“我改走东坡,他们跟上来时已在林边。”
麦穗目光扫过她的手腕,衣袖有撕裂痕,但没有血。她轻轻拍了拍阿禾的肩,转身走向井边石台,将地图摊开一角,借光查看。
图上标注清晰:红点为现有粮田,蓝线为引水渠规划,黄圈则是新开垦的坡地。每一块区域旁都有细小数字,记录着预计产量与用工量。这是她们花了三个月,一步步丈量、测算、修正的结果。
“得送去郡府。”麦穗低声说。
“赵德会不会拦?”阿禾问。
“他若敢拦,我就让全村民妇列队送行。”麦穗合上图卷,重新裹紧油布,“这图不只是地,是饭碗。谁想抢,就得问问这一村人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妇人奔上晒谷场,脸色发白:“北岭那边……发现有人割断了草人绳索,还留下一根带血的布条。”
麦穗眉头一沉,立即下令:“封锁两条进村道,派四人巡山,重点查断崖附近。再叫张婶烧热水备着,万一有人伤了,随时能处理。”
阿禾默默解下腰间的小刀,检查刃口是否锋利。她没再说话,只是走到高台角落,取出炭笔和一块新陶片,开始记录匪徒出现的时间、路线与行为特征。
麦穗看着她低头书写的侧影,忽而想起初见时的模样——那个缩在牛棚角落、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的女孩,如今能在火光中冷静设局,护住全村的命脉。
她走过去,轻轻按了按阿禾的头顶,“这计,叫‘虚实相生’。”
阿禾抬眼,嘴角微动,终究没笑出来。
午前,阳光照满晒谷场。草人残影倒在地上,焦黑的衣角随风轻颤。麦穗立于井边石上,手中紧握那幅农产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远处山林静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她知道,那三人不会就此罢休。
她转身对身旁妇人说:“今晚轮守加一班,火堆要点在路口,不要熄。”
妇人点头要走,麦穗又补了一句:“告诉囡囡,她娘留下的那把小镰刀,该磨了。”
妇人顿了一下,快步离去。
麦穗低头看图,发现边缘有一处墨迹晕染,像是途中受潮所致。她用指尖轻轻抹平,试图辨认下方数字。
就在此时,一阵风掠过井口,掀起图角。
她伸手去压,却发现油布夹层里似乎多了点东西——一片薄如纸的树皮,上面刻着几个极小的符号,排列方式陌生,却不像是胡乱划痕。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阿禾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这不是我们的人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