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屋檐,麦穗正搅着灶上那锅粟米粥。锅底微响,米粒在热汤里翻滚,她手腕上的艾草绳随着动作轻轻摆动。院外马蹄声由远及近,三匹,步伐整齐,停在了共食灶前的空地上。
她没抬头,也没停下手中的木勺,只是将炭笔从鹿皮囊里取出,在陶片背面划下一行字:“官马,佩铜牌。”
门被推开时,一股冷风卷进灶房。一名身着深青官袍的男子立在门口,袖口绣着云雷纹,手中象牙笏板轻敲掌心。他身后两名差役抬着一只青铜盘,盘中盛水,银光浮动。
“陈氏麦穗。”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灶火噼啪,“本官御史中丞陆恒,奉命查案——你以妖术蛊惑妇人,私设女学,败坏纲常,可认罪?”
麦穗终于抬眼。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口气,缓缓倒入碗中。“大人若说我教的是假话,不如问问正在熬粥的人。”她将碗递给身边一名妇人,“你昨夜教娃认了‘田’字,今日分地少争了一架犁,这算不算妖术?”
那妇人低头接过碗,手指微颤,却坚定地摇头:“不是妖术,是实情。”
陆恒冷笑,挥手示意差役上前。他们将青铜盘置于灶台中央,水面平静如镜。“此乃测谎水银盘,遇虚言则沸涌。凡从你学之人,皆涉欺君之罪,须逐一查验。”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妇人往后退了半步,有人攥紧衣角,有人咬住嘴唇。
阿禾往前迈了一步,却被赵石柱伸手拦住。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后,手按在旧剑柄上,指节泛白,却始终未拔。
“第一个。”差役点名。
麦穗舀起第二碗粥递过去:“你用堆肥法多收了半斗粟,省下孩子饿肚三日,可是骗人?”
妇人含泪点头,伸手探入盘中。水面依旧平静。
第二个妇人走上前,麦穗又问:“你识得‘井’字后,挑水再没走错巷口,摔破过桶,这是真是假?”
“真。”妇人答,伸手入水。波纹未起。
第三个妇人刚触到水面,陆恒猛然拍击盘沿,震得水花溅出。“必是你们串通!此盘乃御赐神器,岂会无应?!”
麦穗不语,只将整锅粥分盛十碗,一一递出。“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种地、识字、护自家灶台。”
没人动。
她自己先喝了一口,烫得眯了眼,仍咽下去。随后,一个、两个……妇人们陆续接过碗,低头啜饮。
脚步声从村道传来。赵德拄着铜杖走近,白发被风吹乱。他在灶前站定,盯着那青铜盘看了许久,忽然端起一碗粥,仰头喝尽。
“老夫亲尝。”他声音沙哑,“此粥无毒,此法无害,此人——非妖。”
他说完,铜杖重重顿地,回音响彻场中。
陆恒脸色铁青。“此盘既验不出伪言,便是失灵之物!”他转身对差役下令,“抬回驿馆,封存待查。另,搜其居所,取其所着《女工十二课》,一并呈报郡守!”
差役应声上前,却被赵德横杖挡住。“此灶为里中公产,供百人炊饭,非妇人私器。你要拆灶,先过我这一关。”
陆恒盯着他,目光如刀。“赵里正,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宗族执礼之人,不是这等妖妇的护法奴。”
赵德没退,只将铜杖握得更紧。“我知我是谁。我也知这村里谁种的地、谁交的税、谁在灾年救过命。”
陆恒不再言语,拂袖转身。差役抬起水银盘,脚步沉重。临行前,他袍角扫翻一只陶碗,碎在地上,无人去捡。
人群渐渐散开,妇人们默默收拾碗筷,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偷偷抹泪。阿禾蹲下身,拾起一块碎片,攥在掌心,指尖渗出血丝也未察觉。
麦穗走到灶边,重新添柴。火苗窜起,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从鹿皮囊中取出炭笔,对着那块写满字的陶片看了一会儿,忽然翻面,在空白处写下:“水不动,因言属实;盘不沸,因心未欺。”
赵石柱走过来,站在她身旁,低声道:“他们不会罢休。”
“我知道。”她说,“但他们也明白,一个人可以骗一时,二十个人不可能都骗。”
“可他们会说盘坏了。”
“那就让他们查。”她将陶片塞回囊中,“只要灶还在,人还在,火就不该灭。”
赵石柱点点头,手松开了剑柄。他望向远处官驿方向,眉头未展。
阿禾走过来,把那块碎片放在灶台上。“他们抬走盘子的时候,我看见底部有一道刻痕,像是被人刮过。”
麦穗盯着那碎片,没说话。
“是不是有人动过?”阿禾问。
“也许。”麦穗轻声道,“或者,它本来就不会沸。”
“为什么?”
“因为谎言不在这里。”她指向自己的心口,“而在那些不敢直视真相的人眼里。”
风从村口吹来,带着黄土的气息。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余烬飞起,在空中划出细小的弧线。
傍晚时分,一名差役悄悄返回,在驿馆后墙根埋下一个小布包。他四顾无人,正欲离开,忽听屋内传出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地。
他迟疑片刻,还是快步离去。
夜色渐浓,陆恒独坐灯下,面前摊着一本册子,是他命人抄录的《女工十二课》残页。他反复翻看“堆肥三层法”一段,手指在“粪土覆中层”几字上来回摩挲。
窗外传来打更声。他起身踱步,忽觉胸口发闷,扶住桌角喘息。片刻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
灯影摇曳,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暗。
他走到水银盘前,伸手轻抚盘沿。水面静止如初。他盯着它看了很久,忽然俯身,几乎贴到盘面,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隐藏的痕迹。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盘底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呈斜线状,像是被利器刮过。他心头一震,立即翻转盘子细看。
烛光下,那道痕清晰可见。
他怔住,手指停在半空。
远处传来鸡鸣,第一声。
陆恒缓缓放下盘子,坐回案前。他拿起毛笔,蘸墨欲书,却又停住。良久,他提笔写下三个字:“非妖术。”
笔尖一顿,又补了一句:“然不可留。”
写完,他吹熄灯火,屋内陷入黑暗。
灶房里,麦穗仍在整理竹简。阿禾靠门坐着,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刀刃映着残火微光。她忽然开口:“明日他们会再来吗?”
“会。”麦穗答,“但下次,他们带不来盘子了。”
“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测谎,从来不用水。”她合上竹简,抬头看向门外,“而是用人的眼睛,和心里那杆秤。”
阿禾低头看着匕首,刀尖微微颤动。
麦穗站起身,走到灶前,拨了拨柴火。火焰猛地一跳,照亮了墙上挂着的鹿皮囊,和囊口露出的一截炭笔。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油灯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