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门口的尘土还未落定,阿禾正要开口再说什么,远处山道突然扬起一阵烟尘。三匹快马疾驰而来,蹄声如鼓,直冲共食灶前。
为首那人翻身下马,玄色官袍镶金边,袖口绣着御史台的云雷纹。他站在火盆旁,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麦穗身上。
“陈氏麦穗。”陆恒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声响,“本官奉旨巡查民间藏书,有告发你私撰《食方》,妄改饮食之序,惑乱纲常。可有此事?”
没人答话。风卷着灰,在锅灶间打转。
陆恒不等回应,抬手一挥。身后皂衣差役立刻上前,从一名妇人怀里夺过一卷竹简——那是抄录的《食方》副本,纸页已磨得发毛,边角用麻线缝补过。
“这就是妖书!”他高举竹简,面向围观村民,“妇人不知礼法,竟敢立言传世!此书所载蒸煮之术,皆悖阴阳之道。今日若不焚之,明日便有人称其为经!”
他说完,将竹简扔进火盆。
火焰猛地蹿起,映红了半张脸。麦穗站着没动,手指轻轻摩挲着左腕上的艾草绳。那火光跳动,像极了多年前她在田埂上烧荒时见过的模样。
竹片在热浪中扭曲、爆裂,墨字一点点变黑,卷曲,化为灰烬。
“烧完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陆恒冷笑:“不止要烧书,还要禁传。从今往后,谁再讲这《食方》一字,以同谋论处。”
麦穗点点头,像是听懂了什么。她伸手探入怀中,缓缓取出另一卷竹简。这册更薄,外皮包着油布,边缘磨损却不散架。
她当众翻开一页,众人看得清楚:纸上不仅有字,还夹着一朵干枯的艾草花,背面用细笔绘着星象轨迹,密密麻麻,似是某种节气推演。
“你说我写的是妖书。”她看着陆恒,“可这里面记的是春分前三日种豆不易烂根,霜降后晒酱需翻坛七次,野苋煮两遍去涩味。这些法子救过多少人的命,你自己心里有数。”
陆恒脸色一沉:“雕虫小技,也敢称道?”
“不是道。”麦穗合上书,“是活路。”
她转向人群:“你们谁家没吃过用这法子做的饭?蒸馍不酸,菜团耐饥,冻肉存到开春还能炖汤。现在有人要一把火烧掉这些字,你们肯吗?”
一个老妇拄着拐杖走出来,声音发颤:“我家孙儿去年冬天咳血,靠酸菜煮粥吊着命……要是没这法子,早埋了。”
“我们也不让烧!”几个年轻妇人站出来,手里攥着炭笔记事的陶片,“我们会写,会传,你们烧不完!”
陆恒怒极反笑:“黔首愚民,竟被一介农妇蛊惑至此!”他猛拍袖口,取出一只银盘,盘心盛着水银,微微晃动,“此乃测谎盘,凡言虚妄者,盘面即裂。你敢不敢让它验一验?”
麦穗看着那盘子,忽然笑了:“你信这个?那你母亲当年救人时,有没有先拿它试过真假?”
陆恒瞳孔骤缩。
“她说女子不该行医,可她自己熬药救了多少人?临死前还在给你煎退热汤。”麦穗盯着他,“你恨的不是我写书,是你不敢承认——女人也能做大事。”
“住口!”陆恒厉喝,手臂剧烈颤抖。那银盘突然发出一声脆响,裂纹自中心蔓延,水银溅出,落在地上缩成无数小珠,滚进砖缝。
人群一片寂静。
他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麦穗没有看他的失态,而是将手中的《食方》递给阿禾:“拿去。明天就在灶前开课,教她们认这一章——‘春荒采食三十种’。”
阿禾接过书,指尖触到那朵干花,轻轻点了点头。
陆恒终于回神,咬牙道:“你以为留个副本就能逃过去?只要我在一日,就容不得妇人立言!”
“你烧的是纸。”麦穗说,“我没写完的,还在脑子里。明年开春,我会再写一本,叫《耕织录》,把堆肥、轮作、晒酱、冻肉全都记进去。你想烧,尽管来。”
她说完,转身走进灶房。
屋内昏暗,只有灶膛余火透出微光。她走到墙角,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把真本《食方》放了进去。又从鹿皮囊里掏出一片新陶片,借着火光写下几行字:
“三月十八,阴。
《食方》副册被焚,真本安存。
星图已补全,对应冬至夜北斗偏移二度。
艾草花开于惊蛰前后,与雨水丰歉相关,宜另设记录栏。”
写完,她吹了吹炭粉,将陶片塞进内衣夹层。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禾跟了进来,站在门口没靠近。
“你还记得十五岁那年,我教你写字的事吗?”麦穗忽然问。
阿禾一怔,点头:“记得。写错一笔,罚抄十遍。”
“那时候你说,怕写的字被人踩进泥里。”
“现在不会了。”阿禾握紧了手中的书,“只要还有人愿意学,字就不会丢。”
麦穗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蹲下身,重新盖好地砖,用手压实四周泥土。
阿禾看着她动作,忽然注意到灶台下方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是多年受热所致。她走过去,蹲在麦穗旁边,伸手摸了摸那缝隙。
指尖碰到了什么。
不是土,也不是石。
是一种冰冷、光滑的东西,埋得很深,只露出一角。
她刚要说话,麦穗却先开了口:“别动。”
她的手停在半空。
麦穗盯着那道缝,眼神变了。不是惊讶,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候终至的静默。
她慢慢从腰间解下青铜小镰刀——那是囡囡上次回来时留下的工具,刀刃不锋利,但足够硬。她用刀背沿着裂缝轻轻撬动。
砖块松动了一寸。
一股凉气从地下渗出,拂过两人裸露的小腿。
麦穗伸手进去,摸到一块扁平的物件。她一点点往外抽,动作极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那东西出来了。
青铜质地,四角刻纹,表面覆满泥垢,但在火光下仍泛着幽暗的光泽。
她把它放在灶台上,用袖口擦去浮土。
一道铭文显露出来。
五个字,古朴遒劲。
民以食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