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手刚搭上门框,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响动。她没回头,脚步却停了。门内几双布鞋踩在夯土地上,声音杂乱,显然没人打算让她就这么走脱。
她转过身,鹿皮囊还挂在肩头,指节因握得太久微微发僵。屋里五名妇人重新围坐案前,赵王氏把刚才那碗清水倒了,换上一碗浑浊的米汤,举起来对着窗缝透进的光。
“你蒸的馍,放三日就长毛。”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案上,“村里谁不知道?前日分给守田人的馍,第二天就馊了半筐。”
麦穗没动气,也没解释。她重新走回案前,放下囊袋,取出竹简和炭笔。炭笔尖在简面轻轻一碰,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那半筐馍,是淋了夜露的。”她说,“晾的时候没盖好。”
“巧言!”另一名老妇拍了下案,“馍就是馍,哪有这么多讲究?祖上三代传下来的法子,蒸熟了趁热吃,谁让你放着过夜?”
麦穗不争,只低头画字。炭笔划过竹片,发出沙沙声,一行行字迹渐渐成形。
七日食谱。
底下分列三行:
首日:蒸馍配酱菜,余馍晾干,悬于灶上通风处
三日:豆粥熬软,豆提前腌渍,盐水没顶,陶瓮封泥
七日:菜干复水,豆酱调味,加艾草末防虫
她把竹简推到案中:“我不是要改祖法,是想让粮多活几天。荒年一口饭能救命,太平年也能省下力气干别的。”
赵王氏盯着那几行字,眉头锁得死紧:“豆子泡三日?你当它是石头?早该烂成泥了!”
“不会。”麦穗说,“只要盐量够,水干净,瓮口封实,豆子只会胀,不会坏。”
“胡说!”旁边一个老妇猛地站起来,“我泡豆子几十年,哪回不是当天煮?你这法子听着就邪门,怕不是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
屋里顿时嗡嗡作响,有人说她“弄巧成拙”,有人说“妇人掌灶已是破例,还敢定新法”,更有甚者低声嘀咕:“怕不是从外头学了什么妖术回来。”
麦穗依旧不动气。她只是抬眼,朝门口看了一眼。
片刻后,门帘被人掀开。阿禾走了进来,肩上搭着粗麻布巾,手里捧着一只陶瓮。瓮口用湿泥封着,泥上还按着一枚指印。
她没说话,把瓮放在案上,掰开泥封,揭开盖子。
一股微酸的香气慢慢散开。她从瓮里舀出一勺豆子,倒在粗陶碟中。豆粒颗颗饱满,泛着油润的黄光,像是刚从地里收上来的新豆。
“这是……你泡的?”赵王氏声音低了些。
“第三天泡的。”阿禾答,“今早刚开瓮。”
屋里一下静了。刚才嚷得最凶的老妇伸出手,迟疑地拈起一粒豆,放进嘴里嚼了嚼,眼睛忽然睁大:“这……怎么不馊?还带点回甘?”
“盐水煮沸后晾凉,豆子焯过再泡。”麦穗接过话,“瓮不能沾油,盖子要压紧,每天看一次,有白沫就捞掉。三天后就能煮粥,存得久些还能做酱。”
“那你这馍呢?”赵王氏盯着她,“真能放七日?”
“晒干的能。”麦穗从鹿皮囊里取出油纸包,打开,把剩下的半块五谷饼掰成小块,摊在案上,“蒸熟后切片,晾在灶上,让烟火熏着,七日不坏。我们守田那几夜,吃的全是这种干饼。”
她顿了顿:“你们怕的,不是我这法子不行,是怕行了,你们几十年的经验就成了摆设。”
没人接话。
麦穗把竹简又往前推了推:“你们可以试试。抄一份回去,照着做。成了,是你们手巧;不成,我来查哪一步错了。我不收钱,也不立师名,就为让粮少糟蹋一点。”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一名老妇伸手摸了摸竹简边缘,又缩回手。另一人低头看着自己皴裂的手,喃喃道:“我儿在戍边,要是能带点不坏的干粮……”
赵王氏猛地站起身,袖子一扫,差点碰翻陶碗。她没看麦穗,也没看阿禾,转身就往门口走。走到门边,脚步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掀帘出去了。
其他人陆续起身,有人走时回头看了眼竹简,有人悄悄往袖子里塞了张草纸,想抄下那几行字。
里正赵德一直站在门侧阴影里,这时才往前走了两步。他低头看着案上的陶瓮,伸手捻了粒豆,放在鼻下闻了闻,又放回碟中。
“这法子……”他声音低,“倒像是能让粮多活几天。”
麦穗没应话。她把竹简收进鹿皮囊,拍了拍灰,背好带子。
阿禾把陶瓮盖好,冲她点点头,也转身走了。
麦穗走出老厨房,冬日的风扑在脸上,有点刺。她没回自家灶房,也没去晒谷场,而是顺着村道往田埂走去。
田边沟渠还在挖,几个少年蹲在泥里清淤,裤腿卷到膝盖,脚上全是泥。她蹲下身,从囊里抽出一片新竹片,又拿炭笔写起来。
豆腌温控三要:
一、水必煮沸,凉透再用
二、盐量以水沉豆为度
三、每日观沫,及时清理
她写得认真,笔尖在竹片上沙沙作响。左腕上的艾草绳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绳结处有些发毛,是前夜守田时蹭的。
远处,赵王氏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她右手插在袖中,指尖捏着一小片竹简边角,上面是“三日:豆粥熬软”那几个字。她没看,也没拿出来,只是紧紧攥着,像是怕它飞了。
麦穗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偏西,田埂上的人还在忙。她把新竹片插进鹿皮囊,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她没走远,就在田边站着,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空地上。那里原本堆着柴草,最近被清理了出来。
她盯着那片地,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从囊里又抽出一支炭笔,在掌心写了两个字。
餐点。
笔尖在皮肤上划出浅浅的痕,风一吹,字迹就淡了。
她没擦,也没再写第二遍。只是把炭笔重新插回囊中,双手抱臂,望着那片空地出神。
田埂上的少年挖完一段沟,直起腰来喘气,抬头看见她站在那儿,像根插在地里的桩子。
“麦穗姐,你还在这儿啊?”
她没应声。
少年挠了挠头,继续低头挖泥。
风从田头吹过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麦穗的短褐下摆被吹得轻轻摆动,补丁那块布角翻了一下,露出底下一层更旧的灰布。
她抬起手,摸了摸左腕上的艾草绳。
绳子有点湿,不知是露水,还是刚才写字时蹭上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