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沟的田埂上,麦穗跪在泥里,手指抠进一撮红土,捻开。土块硬得像烧过的陶片,指甲缝里塞满暗红色的颗粒,洗都洗不掉。她盯着那片半亩试验田,豆苗东倒西歪,叶子发黄卷边,根部发黑,像被火燎过。昨夜刚下过雨,间作图上的炭笔标注被泡得模糊,蓝痕顺着竹筒边缘淌下来,像一道没擦干净的泪。
她把竹筒里的水倒进陶碗,水色微浊,凑近闻了闻,一股铁锈味直冲鼻腔。正低头查看,李老汉拎着豆种走过来,脚步迟疑,在田头站定。
“里正说……酸土养不活豆子。”他搓着手,衣角都快搓出毛边,“您这法子,怕是……在这地里走不通。”
麦穗没抬头,只把陶碗往他面前一推:“你尝一口。”
李老汉吓一跳:“这……能喝?”
“不能喝,但能尝。”她掰了块干饼递过去,“沾一点,舌尖碰一下就行。”
李老汉哆嗦着沾了点水,舌尖刚触,眉头猛地一皱:“酸!还带股腥气!”
“对。”麦穗点头,“这土比赵家村的酸三成,草木灰撒多了,碱压不住酸,反倒把地烧死了。你们是不是看苗不长,又加了一茬灰?”
李老汉脸一红,没吭声。
麦穗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她知道,不是法子不行,是地不同。赵家村的土偏碱,草木灰正好中和虫害;李家沟这红土天生带酸,再加灰,等于往伤口上撒盐。
当晚,她在客店借了张矮桌,铺开兽皮图,拿炭笔在背面画土色分层。油灯昏黄,陶片上的数据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乱爬的虫。她试了三种配比,每改一次,就拿指甲在边上划道痕。改到第五遍,手一抖,炭笔断了。
窗外飘来一股味儿——酸中带酱香,熟得恰到好处。她抬头,见隔壁窗内,一个背药篓的老者正用银针挑豆渣,往小陶罐里滴汁。那篓子贴满药签,底下一角露出羊皮卷,边角用朱砂写着“酸可解腐,腐可生土”。
她推门出去,直接站在窗下:“您这酱,是不是用陈醋渣发酵的?”
老者抬眼,笑出一脸褶子:“夫人鼻子灵。这叫‘回甘引’,专治脾胃虚寒。”
“那您说,”麦穗蹲下身,盯着他手里的银针,“要是把这酸味引到地里,能不能压住红土的腥酸?”
老者一愣,银针停在半空。半晌,他从篓底抽出一根青铜药杵,递过来:“你若真想试,用这个碾醋渣。齐国老法子,杵底刻着‘调五味以安天下’——种地和行医,道理通着。”
麦穗接过药杵,沉得压手。她翻过来看,果然有古篆,字迹磨得发亮。
第二日一早,她带着阿禾和几个妇人去了镇上醋坊。坊主听说要醋渣,直摆手:“那玩意沤在地里,臭得猪都绕着走。”
“臭七天,换一季收成。”麦穗把药杵往案上一放,“你给不给?不给,我带人自己挖。”
坊主被她盯得发毛,只好答应每日送两车。
试验田边上,麦穗亲自指挥铺渣。醋渣黑糊糊的,气味冲鼻,几个妇人捏着鼻子往后退。阿禾却蹲下抓了一把,搓开:“湿度够,还带点油性,能锁水。”
她从怀里掏出夔纹铜爵,这是她从赵家村带出来的量具,专用来测雨水渗透。她舀了一爵清水,倒进刚铺过醋渣的土里,水渗得比往常快,且没泛起红浆。
“成了。”她抬头,“这渣能破板结。”
正说着,徐鹤拄着药篓走来,手里一根银针插进土里,拔出来时,针尖泛出淡淡青绿。他点点头:“酸度降了两成。再铺一遍,七日后再测。”
李老汉蹲在田头,盯着那片黑泥,一脸不信:“这玩意真能长出豆子?”
“长不长,看根。”麦穗蹲下,扒开一株弱苗的土。根须发褐,但没烂。她把醋渣混着草木灰重新覆上,压实。
第三天,苗尖开始返绿。
第五天,新根钻进红土深处。
第七天清晨,徐鹤再测土,银针抽出时,针身澄黄,如浸过蛋液。他笑了:“中和了。”
麦穗正蹲着记录,忽然觉得脚踝一松——腰间的艾草绳断了,半截掉进泥里。她没顾上捡,只盯着那片田。豆苗挺直了,叶片舒展,露水滚在叶尖,像串串小银珠。
李老汉突然“扑通”跪下,双手扒开一垄土,抖着手指抠出一根新根:“白的!白的!扎得比葱根还深!”
他抬头,眼眶发红:“活了!真活了!”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三村。王家坪的村老带人来看,孙家洼的妇人连夜赶来做记录。麦穗把改良后的间作图重新画在兽皮上,标注“酸土区:醋渣+豆秸灰,三比一”。她把图铺在石案上,徐鹤的羊皮卷压住四角,上面是他连夜写的《土性辨略》,从“五味入土”讲到“腐生新壤”。
正说着,赵德派来的老者到了,拄着铜杖,脸色难看:“里正说了,妇人与外男共议农事,有伤风化。这图,不能传。”
麦穗没抬头,只从地上捡起那截断了的艾草绳。她把徐鹤的羊皮卷和自己的农册并排摆好,用艾草绳一圈圈缠起来,打了个死结,又绕了道回扣,像绑镰刀那样结实。
“伤风化?”她把捆好的册子递过去,“那你回去告诉里正,李家沟的豆子活了,王家坪的垄沟保水翻倍,孙家洼的粪肥配比改了三处。这三村加起来,能多养活两百张嘴。你说,是风化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老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就在这时,阿禾从试验田跑来,手里举着一串饱满的豆荚,荚皮泛着青紫,还沾着湿泥和一点醋渣的碎屑。
“收成了!”她喘着气,“第一茬,摘了三斤二两!”
老者盯着那豆荚,手一抖,铜杖蹾在地上。
麦穗把册子往他怀里一塞:“要毁,现在就毁。要传,我也拦不住。”
徐鹤站在一旁,默默把那截艾草绳捡起来,缠在自己药篓的提手上。绳子旧了,草叶发黄,但结打得紧。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那片林子后面,有白土,能中和百种酸碱。我早年走过,记得路。”
话没说完,山道上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