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塌了最后一口气,灰烬里埋着半截烧焦的艾草绳。陈麦穗蹲在门口石阶上,把那截绳子从鹿皮囊里掏出来,指尖蹭了蹭上面干结的酒渍,颜色比昨夜更深,像陈年的血痂。她没说话,只将绳子重新系回左腕,动作慢得像是在数脉搏。
屋里传来剁馅的声响,赵石柱在切萝卜。案板震得陶碗嗡嗡响,他下手比往常重,像是要把昨夜那根插在泥里的套马杆一并剁碎。她没回头,蹲在田埂上啃指甲,炭笔在陶片上划出三个字:三更、火、狼牙。风一吹,雪粒扑下来,盖住了“狼牙”二字。
陶片边缘还留着昨夜画的盐田路线,尿液腐蚀桩基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她盯着那圈炭笔画的断点,忽然想起盐车翻倒时,泥里翻出的不止是秦半两,还有半截青铜链子,挂着个残缺的狼头吊坠。当时没人注意,她顺手塞进了囊里。
她把那吊坠摸出来,放在陶片旁边。青铜氧化得厉害,獠牙断了一根,可那弧度她认得——和徐鹤药篓夹层里滑出的羊皮残片上画的一模一样。
天快黑时,有人敲门。
不是拍门板,是用指节轻轻叩了三下,停顿,再叩三下,又停,再三下。她抬头看向赵石柱,他正把案上的面团揉成圆饼,听见声音,手顿了一下。
“谁?”他问。
门外没人答。她起身走过去,手搭上门闩,又停住。外头雪下得紧,门缝挤进一股冷风,卷着点灰味——不是灶灰,是药灰,带着点迷迭香的苦气。
她拉开门。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站在雪地里,脸冻得发青,手里捧着个青铜小匣,约莫巴掌大,四角包铜,没锁没扣。孩子嘴唇裂了口,张了张,没出声,只把匣子往前递了递。
“谁让你来的?”她问。
孩子摇头,手指抖得厉害。她接过匣子,入手冰凉,沉得不像空的。孩子忽然抬手,指向村后山头。那里有道火光,一闪,灭了,再闪,又灭,节奏和刚才敲门声一样:三短、三长、三短。
“狼……”孩子终于挤出一个字,又卡住,脸憋得发紫。
她立刻蹲下,把匣子放在雪地上,从囊里抓出一把草木灰,撒在匣面。灰落下去,没反应。她又摸出一小块炭,蘸了点口水,在匣盖上轻轻涂抹。
一道热气从匣底渗出来。
她猛地想起什么,转身进屋,从灶膛里扒出一块未冷的炭,裹在布里,搁在匣子底下。热气往上走,青铜表面渐渐浮出四个字:《农书要略》。
她呼吸没乱,手指也没抖。只是迅速环顾屋内——赵石柱还在揉面,背对着门。她把匣子翻过来,底部刻着一行小字:“陇西二十八水,起于影长六尺。”
她正要细看,赵石柱忽然开口:“别碰它。”
她没动。
他走过来,站到她身后,盯着那匣子,声音低下去:“徐鹤临终前,说过密道标记的事。火光,三短三长三短,是接头暗号。他说……只有‘归来者’能解。”
她抬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底有东西在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该记得的。
“孩子呢?”她问。
“跑了。”他指了指门外,“一转身就不见了,雪地里连脚印都没留下。”
她把匣子收进鹿皮囊,和迷迭香束、狼头吊坠、陶片搁在一起。囊口一合,所有东西都沉了下去。
村里开始放爆竹。
噼啪声炸开时,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妇人们端着蒸饼、菜团往外送,男人们在院子里堆火堆,准备守岁。赵石柱被几个同里的人拉走喝酒,临走前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把手里的面饼塞进她手里。
她站在自家院门口,咬了口饼,面有点酸,是发酵过了头。她想起赵王氏偷学她蒸饼法,结果全里的人腹泻三天。那会儿她还笑过,现在只觉得嘴里这口饼,像嚼着旧事。
火堆点起来了。
孩子们围成圈,唱起“打盐歌”:“三更火,照盐田,烂桩断轴鬼哭天……”调子和昨夜盐商车队翻车时一模一样。她听着,忽然发现他们拍手的节奏——三下快,三下慢,再三下快。
和山头的火光,和孩子的敲门声,和赵石柱说的密道暗号,一模一样。
她走到火堆边,蹲下,往里添了根柴。火星溅起来,有一颗正好落在她鹿皮囊的搭扣上,又弹开,落进囊口缝隙。
就在那一瞬,她看见匣子表面又浮出半行字,比刚才更淡:“影不移,星未归,匣不开。”
她没动,也没叫人。只是把囊口往里压了压,让布料盖住那点微光。
守岁到三更,人渐渐散了。她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炭笔,在陶片背面写下:“火光非求救,是提醒。送匣者知我用迷迭香,知我藏农书,知我识狼牙。非敌。”
写完,她把陶片塞进囊里,起身进屋。
赵石柱睡着了,鼾声很轻。她坐在床边,从囊里取出青铜小匣,放在灯下。灯是陶豆,豆油快尽了,火苗缩成黄豆大。她用炭笔轻轻敲了敲匣盖,声音闷得像敲在骨头上。
忽然,匣子自己动了一下。
不是震动,是缓缓转了个方向,铜角对着门。她盯着它,手慢慢摸向腕上的艾草绳。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敲窗,是雪从屋檐滑落,砸在柴堆上。可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片,像是有人在房顶走动。她没抬头,只把匣子往怀里一收,右手已经摸到了床下的套马杆。
杆头挂着的艾草绳,被屋内灯影拉得老长,绳上的酒渍,在光里泛出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