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陕西临洮,正午。
太阳悬在头顶,像一只烧红的铁锅扣下来,热气从四面八方裹住人,连呼吸都带着灼痛。陈麦穗蹲在田埂上,摘下头上的旧草帽扇了两下风,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辣得她眯了眯眼。
她三十岁不到,可手背上的裂口比老树皮还深。指甲缝里嵌着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条晒成古铜色的小腿,脚上那双布鞋早就磨穿了底,走一步扬一缕土。
“三亩旱地,日头过午前翻完。”她自言自语,声音干得像风吹过枯草。
锄头再次砸进土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地太硬了,像是夯过千遍的墙基。她咬牙用脚蹬住锄柄,整个人压上去,才撬起一块巴掌大的干土。
第十下,锄尖“叮”地撞上什么东西,火星子猛地迸出来。
她愣了一下,蹲下身扒开浮土。黄土裂缝中,半埋着一个匣子——青铜质地,表面覆满绿锈,却仍能看出上面刻着一圈螺旋纹,中央是一只仰天长啸的狼,线条粗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啥玩意儿?”她伸手拂去匣面尘土,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金属——
白光炸了。
不是闪电,也不是爆炸,更像是整个世界被抽成了真空,然后猛地灌进一道刺穿瞳孔的光。她来不及叫,身体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五脏六腑全移了位。耳边先是尖啸,接着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剩一片惨白。
然后,黑了。
——
再睁眼时,天是灰黄的。
风刮在脸上,带着一股陈年灶灰和湿土混杂的味儿。她趴在地上,四肢像灌了铅,动一下都费劲。喉咙里泛着苦水,胃里绞着疼,她猛地侧身,一口灰黑色的液体喷出来,溅在黄土上,冒着细小的泡。
“呕……”
她喘着气,手指抠进土里,借力撑起身子。视野模糊,耳鸣不止,像是刚从一场大病里爬出来。她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汗和泥。
“我在哪儿?”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鹿皮囊还在。她哆嗦着手打开,掏出半截炭笔和一块巴掌大的陶片。这是她多年习惯:有问题就写下来,写出来就不慌。
她在陶片正面写了三个字:我是谁。
写完,她盯着那歪歪扭扭的字发怔。突然,手指一僵。
陶片背面,有一行炭字,潦草得几乎辨不清:
“……昨日食野果呕血死。”
她猛地翻过陶片,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这不是她的字。
不是她写的。
可那笔迹,像是挣扎着留下的,每一个转折都带着颤抖的力道,像临死前最后一口气。
她盯着那行字,脑中忽然“轰”地一声——
画面炸开。
一个女人躺在土炕上,脸色青灰,嘴角带血,旁边站着个老妇人摇头叹气:“……黔首之命,贱如粟米,野果毒了,也就罢了。”
另一个场景:黄土坡上,一间茅屋,屋前晒着几捆干草,远处有人喊:“赵家麦穗没了!昨夜三更咽的气!”
再一个:男人穿着破旧皮甲,背着包袱站在村口,回头望了一眼,被里正推着上了戍边的队列……
“陈麦穗……赵家村……夫君戍边……昨夜……死了?”
她喃喃自语,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
记忆像潮水,一波波涌来,冲刷着她原本的认知。她不是2025年的农技员陈麦穗吗?怎么……怎么成了秦朝的女人?还死了?
可她现在活着。
她低头看自己——粗麻短褐,袖口磨得发毛,裤腿卷着,脚上是双破草鞋。手腕上,一根艾草绳系得紧紧的,说是驱蚊,可现在正微微发烫,像是被太阳晒久了。
她伸手摸了摸那绳子,忽然,绳子一闪——极淡的一瞬,泛出和青铜匣一模一样的白光。
她猛地缩手。
不是幻觉。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是搞农业的,信科学,不信鬼神。但现在,她必须先确认一件事:这是不是梦?
她爬到低洼处,用手指掘了个浅坑。土是湿的,颜色淡黄,颗粒松散,闻起来有股熟土的腥气。
黄绵土。
她心头一跳。这种土在西北常见,保水保肥,适合种粟。2025年她测过上百次,手感不会错。
她撕下短褐一角,蘸了点湿土水,抹在手臂内侧。等了半分钟,没红没肿,没有过敏反应。
不是幻觉。
她低头看着那块陶片,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手腕上的绳子。
“所以……我穿了?”
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可没时间发愣。肚子还在疼,像是中毒未清。她记得原主的记忆里提到“野果”,估计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现在能活下来,或许是身体自己排了毒,或许是有人救过——但她没印象。
她必须找到人。
她抬头望天。太阳的位置……和2025年不一样。偏南了至少十度。这不是简单的时空错位,而是地理坐标也变了。
她眯眼看向远处。山坡另一侧,一缕炊烟缓缓升起,笔直地飘向天空。
记忆里有个地名跳出来:赵家村。在山南坡,二十户人家,靠种粟为生。
她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腿软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但她还是迈开了。
一步,两步。
黄土在脚下裂开细纹,像是被犁过千遍的田。
她走得很慢,每十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鹿皮囊在腰间晃荡,里面装着几粒种子——她不知道是啥,但既然是原主随身带的,总有用。
她没带任何工具,没粮没水,连方向都不敢完全确定。但她知道,炊烟意味着人,人意味着活路。
她必须活下去。
——
走了一个时辰,太阳偏西了些。
她终于看清了村子的轮廓:十几间低矮的土屋,围在坡下,屋顶盖着麦草,院墙是夯土垒的。村口有口井,井边立着块石碑,字迹模糊,但依稀能辨出“临洮县赵家里”几个篆体。
她站在坡上,没立刻下去。
太安静了。
没有狗叫,没人声,连鸡都没叫一声。只有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响。
她蹲下身,从陶片上刮下一点炭粉,涂在脸上和脖子上,伪装成晒伤脱皮的样子。又把炭笔藏进鹿皮囊夹层。这是她仅有的“武器”——能写字,就能记录,能记录,就能活。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艾草绳。那热度已经退了,但皮肤底下,像是有根细线在跳。
她不知道这绳子为什么会闪,也不知道青铜匣是什么。但她知道,现在不能暴露。
她不是原来的陈麦穗了。但也不能让别人看出她不是。
她缓缓走下坡。
刚到村口,一只瘦狗从草堆里窜出来,冲她狂吠。她没跑,也没叫,只是停下,盯着狗的眼睛,慢慢蹲下,从怀里摸出一粒种子,扔了过去。
狗愣了一下,凑过去闻了闻,叼起来嚼了两下,甩甩头走了。
她松了口气。
村道上铺着碎石,踩上去咯吱响。她低着头,装作虚弱的样子,一步步往记忆中的“自己家”走。
那是一间靠西头的茅屋,门框低矮,门板歪斜。她伸手推门——
“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昏暗,一股霉味混着草灰气扑面而来。土炕上铺着破席,墙角堆着几个陶罐,地上有个石臼,杵子断了一截。
她走进去,反手关门。
安全了。
她靠着门滑坐在地,大口喘气。这一路,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但她没歇太久。
她爬到墙角,翻出一个空陶罐,用炭笔在罐底写了四个字:我是麦穗。
写完,她盯着那字,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抖,有点酸。
“行吧。”她低声说,“既然你死了,那我来活。”
“活下来,吃饱,再……让别人也吃饱。”
她从鹿皮囊里掏出最后一粒种子,放在掌心。
灰褐色,椭圆,表面有细纹。
她认出来了。
粟。
——
夜幕降临时,她蹲在灶膛前,用打火石点火。
火星溅在脸上,她眨都不眨。火苗终于燃起,映着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把那粒粟种放进小陶碗,加了点水,摆在灶边。
“明天。”她说,“先活过明天。”
窗外,风穿过村巷,卷起一缕黄土。
两千一百年前的秦始皇三十二年,陇西临洮,赵家村。
一个本该死去的农妇,在灶火微光中睁着眼,等天亮。
白光已逝。
命运的犁铧,正从这片黄土深处,缓缓翻开第一道沟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