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棣缓缓合上诏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望着那名还跪在雪地里的驿卒，沉声问道：“这诏书，是何人拟写？何人派遣你送来？”
驿卒被他目光一扫，竟有些胆寒，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是黄相公亲自吩咐驿馆，挑选小人等快马送来，诏书……诏书据说官家亲拟，盖了传国玉玺的。”
“黄潜善……”王棣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果然是他们。他心中透亮，赵构的猜忌、黄杜二人的构陷，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朝着他缓缓收拢。他若遵旨前往扬州，便是自投罗网；若抗旨不遵，又会坐实“心怀异志”的罪名，累及麾下将士与身在襄阳的亲友。
庭院中的风雪更急了，雪花打在脸上，冰冷刺骨。王棣沉默半晌，忽然转身对身旁的亲卫统领张铁牛道：“铁牛，带这位驿卒下去歇息，好酒好肉招待，另外，取五十两纹银给他，算是辛苦费。”
张铁牛闻言瓮声瓮气地应道：“是，将军！”他上前扶起驿卒，那驿卒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被张铁牛拉着往后院去了。
王棣转身步入营帐，反手掩上帐门。营帐内，一盏青油灯燃着，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墙上悬挂的《防务图》，图上用朱砂笔圈出的防区密密麻麻，皆是他与将士们浴血奋战的疆土。
张铁牛安置好驿卒后走入帐中：“将军，官家召您即刻赴扬州，这……”
王棣叹了口气，缓缓回答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催命符，不是嘉奖令，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转头看向张铁牛，“你即刻备笔墨，我要上书官家，请求辞官。”
“辞官？”张铁牛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将军，您抗金有功，怎能就此辞官？那些奸臣的阴谋，我们理应向官家辩白啊！”
“辩白？”王棣苦笑一声，目光扫过帐外的红梅，“君心难测，何况有杜充、黄潜善在侧，谗言如刀，辩白只会引火烧身。西京兵权是他们忌惮的根源，我若交出兵权，到了扬州，便是任人宰割。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激流勇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温柔：“靖康年间时，我等曾受命在襄阳募兵驻留，那里有山有水，民风淳朴，且远离朝堂纷争。恩希、庄菲还有李老他们，都在那里等候，正好回去团聚。”
张铁牛闻言，不再多言。他知道王棣心意已决，而且将军所言极是。当下便转身快步至帅案，将笔墨备好。
王棣走到案前，案上摆着一方端砚，砚台内的墨汁尚未凝固，旁边是一支狼毫毛笔，笔杆被他摩挲得光滑发亮。
王棣目光落在案角一方小巧的玉佩上，那玉佩是白玉雕成的连理枝，温润通透，是去年他派人送往襄阳时，李恩希托人带回的信物。玉佩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让他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襄阳，那是他靖康年间募兵驻留之地，城郭坚固，民心向背，更有李恩希、庄菲、李老等人在那里等候。如今想来，那里才是他能暂避风波、保全自身与兄弟们的安身之所。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暂归襄阳，徐图后计。”王棣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王棣拿起毛笔，蘸饱了墨汁，笔尖悬在宣纸上，心中思绪万千。奏章既要体现自己的忠君之心，又要暗藏避祸之意，不能让赵构看出半点不满，否则便是“心怀怨怼”，罪加一等。
他挥毫泼墨，在宣纸上写下辞官奏疏，言辞恳切：“臣王棣顿首上书，官家圣鉴：臣自幼读文习武，志在报国，不负祖上荣光，幸得官家信任，统领西京将士守护帝陵。仰仗官家天威，将士用命，虽击败金军些许，却也身心俱疲，伤病缠身。今见大宋江山初定，贤臣辈出，臣愿卸甲归田，赴襄阳静养，一来可陪伴亲友，二来可感念官家恩德，为大宋祈福。臣之心迹，天地可鉴，望官家恩准……”
他挥笔疾书，笔墨遒劲，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写完之后，他仔细审阅一遍，确认无误，吹干墨迹，便盖上自己的帅印，交给张铁牛：“你派一人快马送往扬州，不必等官家回复，我们即刻启程回西京帅府，召集诸位兄弟。”
“是！”张铁牛接过奏章，转身便去安排。
安排妥当，王棣王棣走出营帐，风雪依旧。他望向身后的驻营地，那里驻扎着他带来的五十名亲兵，皆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他高声道：“兄弟们，扬州诏书已到，召我即刻赴行在。但此去凶险，我已上书辞官，欲回襄阳。愿意随我走的，收拾行装，星夜赶回西京；不愿走的，我绝不强求，每人发放半年军饷，各自回乡。”
五十名亲兵闻言，齐声高呼：“愿随将军赴汤蹈火，誓死不离！”他们跟随王棣许久，早已将他视为主帅，更何况他们都知晓杜充、黄潜善的奸佞，自然不愿让将军孤身涉险。王棣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好！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当下，五十名亲兵迅速收拾行装，牵出战马。马蹄踏破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一行五十余人，在王棣和张铁牛的带领下，朝着西京帅府的方向疾驰而去。夜色如墨，风雪如刀，战马的嘶鸣声划破夜空，却丝毫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王棣骑在马上，目光坚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回西京，与杨再兴、张宪等人汇合，一同前往襄阳。
一路疾驰，晓行夜宿，三日后，王棣等人终于抵达西京帅府。此时的西京帅府，依旧是一派肃杀之气，将士们各司其职，只是眉宇间都带着几分担忧——他们早已听闻扬州有诏书送来，却不知将军为何迟迟未归。
王棣一进帅府，便立刻让张铁牛召集杨再兴、张宪、许青、朱淮、王忠等人。这些人皆是他的生死兄弟，也是西京军的核心将领：杨再兴是王棣结义三弟，勇猛过人，一杆长枪出神入化；张宪年轻有为，沉稳干练，长枪营在他手中战力非凡；许青悍不畏死，刀盾营是军中的中坚力量；朱淮箭术超群，弓兵营百发百中；王忠忠诚可靠，马术精湛，骑兵营机动性极强。
杨再兴等六人踏入帅府，见王棣神色凝重，皆收起了往日的嬉闹，齐齐拱手：“末将参见将军！”
王棣摆了摆手，沉声道：“都随我进来。”说罢转身步入书房。六人鱼贯而入，书房内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杨再兴率先开口：“大哥，扬州诏书之事，我们已然知晓，为何突然要辞官回襄阳？”他满脸的不解与愤怒，“杜充、黄潜善那两个奸贼，定是在官家面前说了你的坏话！我们何不领兵反抗，清君侧，诛奸佞！”
“不可！”王棣摆了摆手，沉声道，“如今金兵压境，大宋江山危在旦夕，若是我们领兵反抗，便是内战，只会让金人有机可乘。我等抗金多年，岂能因一己之私，让中原百姓再次陷入战火？”
他将诏书递给众人，缓缓道：“这道诏书，看似恩宠，实则是要将我调离兵权。到了扬州，我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与其如此，不如辞官归乡，暂避锋芒。襄阳是个好地方，靖康年间我等在那里经营多年，民风淳朴，且远离朝堂纷争，正好可以安身立命，日后若有机会，再图抗金大业。”
张宪接过诏书，仔细看了一遍，眉头紧锁：“将军所言极是。杜充与我等素有旧怨，此次必然是他与黄潜善勾结，欲置将军于死地。官家猜忌心重，怕是早已对将军心存忌惮，这才顺水推舟。”
许青性格火爆，猛地一拍桌子：“他娘的！这些奸贼，误国误民！将军，我们愿随你前往襄阳，日后若有机会，定要杀回临安，将这些奸贼碎尸万段！”
朱淮点了点头：“许青所言甚是。我等自从追随将军以来历经血战，早已生死与共。将军去哪，我们便去哪！”
王忠也道：“骑兵营已备好战马，随时可以出发。只是襄阳路途遥远，需多备粮草和兵器，以防途中遭遇金兵或奸贼的追兵。”
王棣看着众人坚定的眼神，心中感慨万千。这些兄弟，皆是他生死与共的战友，无论何时，都对他不离不弃。他站起身，拱手道：“多谢诸位兄弟信任。事不宜迟，我们即刻收拾细软，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往襄阳。”
当下，众人便各自行动起来。
杨再兴、张宪、许青、朱淮、王忠等人则分别赶回各自的军营，挑选精锐将士，收拾粮草、兵器和铠甲。他们深知此次启程非同小可，必须做好万全准备。西京军的将士们听闻将军要辞官前往襄阳，纷纷表示愿意跟随，王棣再三劝阻，只挑选了三百名精锐亲兵，其余将士则交割兵权，留下待命。
张铁牛带领亲兵，将帅府中重要的物资装车，包括粮草、药品、兵器等。他力大无穷，一人便扛起了几箱兵器，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
夜色渐深，帅府中的灯火依旧明亮。王棣站在庭院中，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百感交集。西京是他浴血奋战的地方，这里留下了他的汗水与热血，留下了他与兄弟们并肩作战的记忆。如今却要就此离开，心中难免有些不舍。但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唯有襄阳，才能让他和兄弟们暂时摆脱奸贼的陷害，保全性命。
次日一早，风雪渐停。帅府门外，三百名精锐亲兵早已列队完毕，战马嘶鸣，铠甲鲜明。王棣身着铠甲，手持虎头湛金枪，站在队伍最前方。杨再兴、张宪、许青、朱淮、王忠、张铁牛等人分列两侧。
王棣转头望了一眼西京帅府，这座承载了他抗金记忆的府邸，如今已渐行渐远。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高声道：“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队伍缓缓启动。马蹄踏过积雪，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朝着襄阳的方向而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队伍身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王棣骑在马上，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心中默念：襄阳，我们来了。那里有亲人的等候，有安宁的生活，更有未来抗金的希望。
队伍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西京的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仿佛隔断了一段波澜壮阔的抗金岁月。而王棣和他的兄弟们，则踏上了前往襄阳的旅程，等待他们的，将是未知的命运与新的挑战。
风雪依旧，却挡不住他们前行的脚步。这一路，注定艰险重重，但只要兄弟同心，爱人相守，便无所畏惧。西京的风，吹向了南方；而一颗不屈的英雄之心，正在风雪中，奔赴那片承载着希望与牵挂的土地.......
逃脱了杜充的追击后，王善的马蹄踏碎了南薰门外的残雪，身后的义军弟兄们踉跄追随，衣甲上还凝着未干的血渍，混着泥浆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寒风卷着碎雪，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手中那柄大刀——刀刃上还嵌着宋军的甲片，是方才与岳飞厮杀时留下的痕迹。
“贼老天！”一声怒吼冲破风雪，王善猛地勒住战马。那马长嘶一声，前蹄人立，溅起的雪沫子打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他胯下的战马已是强弩之末，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浑身汗水浸透了鬃毛，在寒风中结成了霜花。王善颌下虬髯戟张，此刻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活似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身后的义军渐渐聚拢过来，不过千余人，个个面带疲惫，却依旧握着兵刃，眼神中透着不甘。领头的两个副手，一个是身材矮壮、手持鬼头刀的周虎，一个是面色黝黑、背着铁胎弓的陈彪，皆是王善多年的生死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