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淬毒的弩箭离弦而去，精准地没入莽白的脖颈。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滞，朱慈兴能清晰地看到莽白眼中惊恐与痛苦的神色，看到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看到他肥胖的身躯在象舆上剧烈抽搐，然后瘫软下去。
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与释然涌上朱慈兴心头。永历帝，咒水之难的忠魂们，安息吧！
“得手了！撤！” 信号传来，烟雾弹爆开，混乱的现场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朱慈兴毫不犹豫，转身便与队员们沿着预定的路线疾退。身后是缅甸侍卫声嘶力竭的呼喊、兵刃交击声和混乱的脚步声。
他们穿梭在蒲甘古老的佛塔群间，利用残垣断壁和茂密的灌木丛隐藏行踪。预定的接应点就在伊洛瓦底江边的一片芦苇荡，那里有小船等候，可以顺流而下，迅速脱离危险区域。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佛塔区，望见前方波光粼粼的江面时，异变陡生。
跑在最前面的那名葡萄牙佣兵，脚步突然一个踉跄，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上，整个人向后弹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紧接着，四周的景象开始扭曲、波动。原本清晰的佛塔轮廓变得模糊，天空的颜色诡异地加深，从湛蓝变成了诡异的紫红色。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粘稠，仿佛要将他吞噬。
“怎么回事？！” “是陷阱！” 其他队员也惊恐地发现异常，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打转，明明江面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
朱慈兴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猛地回头，望向刚才刺杀发生的地方。
只见那片区域的混乱景象如同水中倒影般荡漾、消散。原本中箭倒毙的“莽白”尸体，连同那些惊慌失措的侍卫、溅射的鲜血，都如同烟雾般淡去。而在那片空地的中央，一个身影缓缓清晰起来——正是缅甸国王莽白！
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身上没有丝毫伤痕，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嘲讽、残忍和一丝奇异兴奋的笑容。他的手中，握着一个造型古怪的、仿佛由黑曜石和人类指骨镶嵌而成的法器，法器正散发着幽幽的、令人不安的绿光。
“很精彩的表演，大明福王殿下。” 莽白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朱慈兴耳中，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或者说，曾经的大明福王。你心中的仇恨、你的计划、你的每一步行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从你踏上缅甸土地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落入了我的‘梦境罗网’。”
朱慈兴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台湾的决意、海上的奔波、丛林的艰险、精心的埋伏、复仇的快感……所有的一切，难道都是……幻境？
“不……不可能！” 朱慈兴嘶声道，试图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动弹不得。他环顾四周，身边的队员们也一个个僵立在原地，脸上保持着惊愕或愤怒的表情，如同泥塑木雕，他们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模糊。
“为了让你这固执的灵魂彻底沉沦，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莽白把玩着手中的法器，慢条斯理地走近，“让你在幻境中亲手‘杀死’我，品尝到复仇的极致快感，再在你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将这一切彻底打碎……这种从云端坠入深渊的绝望，才是瓦解你意志，让你灵魂屈服的最佳养料。你的愤怒，你的执念，是滋养我这‘惑心巫术’最美味的祭品。”
随着莽白的话语，周围的景象彻底崩塌、瓦解。古老的佛塔、广阔的江面、炽热的阳光……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破碎的镜片般四散飞溅，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
刺骨的冰冷和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将朱慈兴从深沉的意识混沌中强行拉扯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再次晕厥。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个完全由粗糙岩石砌成的密闭空间，狭小、阴森。他大半个身体都浸泡在浑浊、冰冷的水中，水质发黑，漂浮着难以名状的絮状物，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水面刚好没过他的胸口，呼吸都感到压抑。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粗重的铁链高高吊起，固定在头顶的石壁上，双脚也被脚镣锁住，深深陷入水底的淤泥。稍微一动，铁链就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在死寂的水牢中回荡，手腕和脚踝处传来被粗糙铁器磨破皮肉的剧痛。
水牢顶部很低，布满湿滑的青苔，只有一个小小的栅栏口透下些许微弱的光线，也是空气的唯一来源。借着这微光，他能看到水面之下，有扭曲的黑影缓缓游动，偶尔碰到他的腿，带来一阵滑腻冰凉的触感。
这不是幻境！这是真实无比的、地狱般的囚禁！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莽白那嘲讽的脸、那诡异的法器、那崩塌的幻境……一切都明白了。他根本没有逃脱，所谓的刺杀成功、亡命奔逃、甚至可能连之前返回台湾筹备的经历，都极有可能是那巫术制造的层层嵌套的幻境！目的就是为了折磨他的精神，摧毁他的意志。
“啊——！”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朱慈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声音在水牢中撞击回荡，显得无比凄厉。
他，大明宗室，穿越两度，历经末世、大顺、台湾，自诩洞察民心天道，最终却像一个愚蠢的提线木偶，被一个他视为蛮夷的藩王玩弄于股掌之中，沉浸在对方编织的复仇美梦里，直到此刻才惊醒，发现自己早已是阶下之囚，身处这生不如死的水牢！
吼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污水微微晃动的声音，和偶尔从水下传来的细微蠕动声。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栅栏口被打开，一道刺目的光线射入，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小块发霉、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米糕， “噗通”一声掉在离他不远的水面上。
饥饿感如同火烧，朱慈兴下意识地想挪动身体去够，但铁链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块米糕在污水中慢慢浸泡、下沉。
“吃吧，福王殿下。” 一个沙哑、带着浓重缅甸口音的中原话从上方传来，充满了恶意，“国王陛下仁慈，还给你这叛逆之人一口吃食。”
朱慈兴抬起头，逆着光，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头轮廓。
“莽白……他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朱慈兴的声音因为虚弱和愤怒而颤抖。
“哼，国王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那人嗤笑一声，“陛下说了，你还有用。你的身份，你的经历，尤其是你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识……陛下很感兴趣。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将你知道的一切，比如那高产的作物，那新奇的工具，还有你是怎么从大清眼皮底下跑到台湾又跑到这里来的秘密，都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或许能让你离开这水牢，换个舒服点的笼子。”
说完，栅栏口“哐当”一声被关上，水牢再次陷入昏暗。
朱慈兴的心沉到了谷底。莽白不仅要折磨他，还要榨取他所有的价值。那些来自后世、来自另一个大陆的知识，此刻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接下来的“日子”（他只能通过栅栏口光线明暗的微弱变化来判断昼夜），成了无尽的煎熬。
冰冷污浊的污水不断带走他身体的温度，浸泡导致皮肤开始溃烂，尤其是被镣铐磨破的地方，伤口红肿、流脓，发出难闻的气味。水下的不明生物时不时会啃噬他的皮肉，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瘙痒。
饥饿和干渴交替折磨着他。每次投下的那点发霉食物，他不得不像野兽一样，用尽办法勉强够到，和着污水吞咽下去，这常常引发剧烈的呕吐和腹泻，让他的身体更加虚弱。
孤独和绝望是比肉体痛苦更可怕的敌人。在这绝对寂静和黑暗的环境中，精神极易崩溃。他时常会产生幻觉，有时是永历帝和咒水难忠魂们血淋淋的脸庞在质问他，有时是台湾的弘基在呼唤他，有时是北美卡霍基亚的篝火，有时甚至是福王墓室那跳动的灯火……
他开始怀疑一切。自己真的穿越过吗？那些在大顺推行新政的经历，在台湾建设基业的岁月，难道也都是莽白巫术制造的更早的幻境？或许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座福王墓？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穿越者，只是一个濒死之人疯狂的臆想？
“不……不能这样！” 在又一次从高烧般的幻觉中挣扎醒来后，朱慈兴对着污浊的水面嘶哑地低语。他看到水中倒映出的自己——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面目污秽，如同恶鬼。
这难道就是他朱慈兴的终点？像一只臭虫一样，烂死在这异国他乡的水牢里？被莽白玩弄于掌心，最终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吐出所有秘密，然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强烈的求生欲和不甘，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星火，在他几乎彻底熄灭的心田中燃起。
他想起了清风道长的话：“莫问前程凶吉，但求落幕无悔。” 他想起了自己对“民心即天下”的领悟。莽白可以囚禁他的身体，折磨他的精神，但无法夺走他内心的坚持和记忆中的智慧。
“莽白……你想得到我的知识？可以……” 朱慈兴的嘴角，在黑暗中扯出一个扭曲而冰冷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但我给你的，一定会是你无法承受的‘礼物’。”
他不再试图挣扎铁链，而是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集中越来越涣散的精神。他开始在脑海中反复回忆、梳理、整合他所有的知识——不仅仅是农业、工技、医学，还有他在大明末世、在大顺军中、在台湾、在北美目睹和参与过的权谋、斗争、军事组织、人心操控……他甚至开始回忆那些曾经阅读过的，关于权术、阴谋、甚至破坏与颠覆的记载。
他要活下去。哪怕像蛆虫一样苟延残喘，他也要活下去。他要利用莽白的贪婪，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即便最终难逃一死，他也要在死前，给莽白，给这个卑劣的国王，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记”。
他不再拒绝那点发霉的食物，即使呕吐，也强迫自己再次吞咽。他利用投食时短暂的光线，仔细观察水牢的结构，感受水流细微的变化，倾听外面守卫换岗的规律和只言片语。
身体的痛苦依旧，精神的压力如山，但一种新的东西在他眼中凝聚——那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黑暗中磨砺爪牙时，所流露出的冰冷光芒。
这一天，当栅栏口再次打开，那块发霉的米糕落下时，朱慈兴用尽力气，抬起头，对着上方那个模糊的人影，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某种奇异蛊惑力的沙哑声音说道：
“告诉你们的国王……我……愿意合作。但我只跟他谈……关于如何让他成为‘万王之王’，让东吁王朝远胜清廷的秘密……”
他的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这阴暗的水牢里，激起了第一圈危险的涟漪。